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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阿漂)


  他的哥哥,真是极好的手段。
  他在狱中喝下那杯金屑酒,五内如焚的痛苦使他眼前模糊起来。
  那段段的,尘封的带了沉重血腥味的记忆突然涌进来。
  他看见自己陈兵都下,他看见信陵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他看见城门口的尸山血海。
  而姬允和信陵再见他,目中再无丝毫软色,他们出现是为了观他的刑。
  记忆不等他张皇失措,继续迅速回溯。
  他看见自己短短的手和脚,眼前还有个勉强能够走稳路的胖娃娃。
  那胖娃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啊摇。
  那胖娃娃笑得傻乎乎的,又仰头去问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子:“母后,这个娃娃,就是我的弟弟吗?”
  那女子姬准觉得熟悉,但终究时隔太久,他也不怎么认得。
  “是啊,小准是小允的弟弟,小允要护着弟弟哦。”
  那声音非常温柔,凝望自己的目光也充满了爱意。姬准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怎么,觉得鼻头发酸起来。
  那胖娃娃手忙脚乱起来:“弟弟哭了,母后,怎么办啊?”
  他伸出短短肉肉的手指,努力去抓住了那个胖娃娃。
  他张了张嘴:哥哥……
  却只发出了奶娃娃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记忆最终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此生清零,前事再无所知了。
  姬允又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姬准惨死的形状犹在眼前,他眼里流着血泪,却像两人尚且未生隔阂时候那样,依赖地喊他哥哥。
  心脏仿佛被人捏在手里用力地揉,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喉咙也被扼住。
  涔涔冷汗腻了一背,他沙声地唤:“李承年……”
  过了片刻,有人掀帘进来,小心地问他:“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这声音年轻一些,少了一种李承年那老货特有的油滑。李承年也很少喊他陛下。
  姬允这才想起来,李承年已被他赶走了。
  姬允垂垂眉毛,有些厌烦地摆摆手:“无事,下去吧。”
  那内侍见他不像没事的样子,有些犹豫,只胆子到底不如李承年那么大,终究听话地退下了。
  姬允拥被在床上坐了一阵,衣内冷汗已经快被夜风吹干。禅房不比宫中,多少有些简陋,会透风进来。
  姬允素信神佛,也时常有入寺参禅的习惯。半月前姬允说要到大相寺禅修,朝中众臣劝了一阵,劝不过也只好任他去。
  姬允的床正对着一面墙壁,墙面无任何装饰,只书了一个占了半墙的禅字。
  即便窗外月色朦胧,那个字也清清楚楚。
  姬允盯着那个字,盯了半晌,而后披衣下床。
  大相寺位于京郊的山中,自前朝便已建寺,是一座百年古刹了。
  寺内深幽寂静,只有青竹叶在簌簌摇动。
  姬允绕过禅房回廊,来到住持门前,屋内竟还未熄灯。
  姬允正欲敲门,里面传来老住持了空浑浊的声音:“施主直接推门便是。”
  姬允顿了顿,推门而入。
  了空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串佛珠,正在闭目诵经。
  姬允并不打扰他,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发现凉得很,便只碰了碰嘴唇,并不喝。
  了空诵完一段,才睁眼,对他施了一礼:“施主造访,老衲照顾不周,失礼了。”
  “是我扰了住持清修,原是我的过错。”姬允摇摇头,又道,“住持夜里仍然诵经念佛,我自愧不如。”
  “不敢当。”了空又施了一礼,道,“施主深夜来访,可是又做了梦吗?”
  姬允捏着杯子,片刻,才垂下眼,道:“我为往事所困,夜夜入梦。不得解脱。”
  了空不语。
  姬允继续道:“住持曾说,种业得果。那么为了避免那颗结果,先把业障消除。住持,这样做可有错么?”
  所以他将白宸从自己身边推开,将李承年废弃,将姬准……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去避免一世引发结局的诱因。
  ……结局总该有所不同了吧?
  了空须眉皆白,无人知他的年岁,姬允第一次见他时,了空似乎已经是现在的这幅模样。有人说他古稀,有人说他耄耋,终究都只是传言。
  他眼中仿佛是老朽之人即将腐朽的浑浊,又好像遍历红尘,胸中早已分明,不过垂眼俯看世间,了此余生罢了。
  了空捻着佛珠,道:“施主有心结,所以不得解脱。施主若是要问老衲,老衲只能送施主一句话。”
  “陛下,人心所指向的,是命运。”捻佛珠的手指一顿,了空半阖的眼皮突然完全睁开了,那浑浊的眼睛盯住他,道,“而人心最善变,又最不易变。”
  “陛下既掌握不住,又何必自苦呢?”
  又半月后,大将军顾桓领朝廷百官,赴大相寺,亲迎明帝还宫。
  大赦天下。
  前扶风王子女因避一难,信陵长公主念其失怙,收养至膝下。
  番外:弟弟
  完。
  下卷


第44章
  三年后
  惊蛰之后落了一场雨,地底下万物耸动,抿了那点湿意,都争先从土里冒出头来。
  从郊野到王城,草色由浓渐淡。从城楼上往远处望,墨色迁延,远山已披绿着青。
  姬允在城楼站着,眼睛望着城门下远远延伸出去的官道,迎面的风沙让他有些张不开眼。他却不肯回宫里去,非要亲自来等。
  午时已过了,日头虽还称不上毒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也很刺眼睛。
  他微微眯眼,以避开日光。
  又问旁边的人:“怎么还没到?”
  “兴许是在路上有些耽搁了,陛下要不先回去等?”新的中常侍徐广宁,低眉顺眼地劝道,“左右白大人回来了,也是要先入宫禀明陛下的。”
  姬允不说话,徐广宁便也识趣地不再劝。
  大约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不如故,新人用熟之后也就成为了老人。
  姬允的那些习惯只要稍微用点心,都能记得住,最初那点勉强不适应已经彻底没了,现在姬允用着徐广宁已经用得很顺手。
  且徐广宁还有一点好过李承年,他永远懂得看主子的脸色,以主子的心情需求为优先,从来不会自作主张。
  姬允养过太多有自己主意的,他已经厌烦了。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隐约听到地面震颤的声音。
  那是大批人马践踏地面的声音。
  姬允往官道的尽处望去,只见得一片尘烟滚滚。
  率先从尘烟里出来的,是一马当先,身披银甲,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君。
  他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那人,看见那人由远至近,眉眼一点点地清晰,仿佛是从记忆里奔出来,隔了前世今生,隔了阔别的三年,那身影终于再次鲜活地撞进了他眼里。
  他的心脏骤然发紧。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白宸一行已到了城门口,姬允亲自下城迎接。
  白宸跃下马来,解下头盔,要向他行礼,姬允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
  手心下的皮肉骨骼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形状了,结实而紧绷地,散出一种灼热的烫意,姬允几乎要被烫了手。
  那温度从手心直烧到心口,姬允忍住心头热意,话在喉咙里滚过两遭,才终于滚落出来:“……你回来了。”
  白宸仍就着被扶住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姬允看不到他神情,只听到他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是。陛下,宸回来了。”
  姬允一时拿不准他是自称的臣,还是宸。
  但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那些无谓称谓都没什么要紧。
  原本去岁冬天白宸便应该返京述职的,不料刺史裴度母亲突然去世,裴度要辞官守孝,又逢着年末,替换的人一时下不来。后梁得了消息,趁空偷袭,强占谯州辖下数县。
  白宸时为长史,见无人主持大局,排众而出,点兵出阵,竟将来犯者尽数驱逐。且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后梁皇帝竟御驾亲征,坐镇后方。白宸遂带了不到十人,趁夜偷袭后梁营帐,竟将后梁皇帝射死于帐中,后梁因此大乱,匆忙撤回。
  白宸射杀后梁皇帝一事传回王京,掀起如何风浪暂且不提。姬允心中震撼之余,也不由觉得,这小郎君,平日看着是只温顺还没长牙的小奶狗,放出去一阵,才发现委实是只能撕咬猎物的狼崽子。
  还好这一世他及早醒悟,白宸的尖牙利爪,终于不是对着自己。
  姬允将人扶起来,犹觉不够,又拍了拍白宸的肩膀,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白宸直起身来,姬允才惊觉,三年前差不多与自己同样高的人,如今已经高出自己至少一个脑袋了。
  白宸也已不是当年陌上人如玉的全然俊雅,那俊雅中添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他目中微深,盯着姬允。
  姬允几乎要怕他还像三年前一样,说出些不得了的话。而且还是当着身后的文武百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白宸盯着他,道:“陛下赐什么,宸就要什么。”
  提上来的一口气瞬时落了下去,落得太凶猛,反而有种失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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