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于唯风道:“十景陵是先生的安息之处,你擅自惊扰了先生,这个仇,是无论如何都要报的。”
又从铁架子上取了布满倒刺的牛皮鞭,一步一步朝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的闻五走过去。
不多时,赤卫营的上空回荡起一声凄厉的哀嚎,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另一间房舍内,吃茶的手颤了下,一只润泽如水洗的眼睛随即望向窗外:“这是……!”
放下茶碗,刚要踏出门,又听一声接一声的杀猪般哀嚎响起,其凄厉哀转,闻者皆寒毛直竖,避恐不及。
没过多久,宣于唯风拎着半死不活的闻五进了前院,摔地上,又补了一脚,吐出一字:
“滚!”
闻五挣扎着爬起来,嗤笑说:“这笔账先记着,总有你求我的时候。”
爬起来的工夫看见门前站着苏瑛,又惊又喜:“哎哟,哥们儿,哪儿冒出来的?……嘶,眼怎么受伤了?”
捂住屁股又瘸又拐地走上前,目光直勾勾地盯住苍白无血色的脸,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
苏瑛指了指包有绷带的眼睛,苦笑:“瞎了。”
“不仅是眼睛吧?”
苏瑛又捂住胸口:“被捅了一刀,要不是宣于大人相救,恐怕早见阎王了。”
“……啧,咱俩真是哥们儿,我被捅完了你被捅,好事儿怎么没轮到呢。”
闻五烦躁地搔了掻头发,回头看宣于唯风:“你救了我哥们儿,我卖你一个人情,往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来‘买卖楼’,不收钱。”
然后搂着苏瑛的肩膀往外走,边走边问:“你青梅竹马捅的?”
“……是。”
“你也不是吃亏的主儿,打算怎么办?”
苏瑛道:“连本带利还回去。”
想了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么,怎么拿你练刀?”
苏瑛垂眼,光润的眸子盈盈一水,泛着琉璃样儿的清凉,道:“他如此伤我,又加入七杀门意图造反,已不是我的青梅竹马了。”
七杀门?闻五诧异地回头望向贫瘠丘陵上简陋却严整的军营,军与匪、守护与破坏,两者可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
难道……怪不得……
闻五拍了拍乱成麻的脑袋,叹气。
宣于唯风看两人越走越远,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转头看见房顶上乌烟滚滚。
“失火了——!?”
宣于唯风一个起跃落到房顶,却看见明山坐在黑烟里,贴身长刀穿了几只山雀,正架在火上烤。
额头青筋跳了跳,宣于唯风走过去,刚要发火:“你——”
刚说出一个字,包了半张脸的明山缓缓转头看了过来,眉眼处全被熏得乌黑,无辜而理直气壮地打断说:
“——十四,咱赤卫营的伙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这么瘦了,好不容易吃顿好的你还要管我?!”
“……”这个家伙!宣于唯风恨得牙痒痒。
明山挑眉,又道:“还是……其实你也想吃,所以来光明正大地收走,自己好躲房里吃独食?”
“你以为我是你吗?!”
宣于唯风气急败坏地要冲上去,明山被闷得难受,拉下面纱,露出没被熏黑的半张脸,舒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指责:“你不吃,也不让我吃,这是什么道理?”
说罢晃了晃手里的烤山雀,一脸难以苟同的谴责。
宣于唯风大怒:“你是不是非要烧了房子才甘心!”
小敏清早出门买菜,回来就见“买卖楼”大门敞开,闻五不见踪影,以为他又溜圈儿去了,便没有放到心上。
晌午的时候,刚烧好菜,闻五领着苏瑛回来了。
不得不说,苏瑛长得一副好相貌,学识渊博、谈吐不俗,举止文雅有风度,一下子就俘获了小敏的一颗芳心。
苏瑛会抚琴,清晨或夜晚焚香沐浴后,对着月色划响琴弦,小敏每回都听得陶陶然如痴如醉。
闻五却每回掏了掏耳朵,大怒:“扰人清梦!”
“俗人也。”
小敏如是评价。
小敏甚是仰慕苏瑛,苏瑛也觉得小敏活泼天真。没过几天,两人便十分亲近,跟亲兄妹一般,反观闻五倒像个多余的了,出去一宿,没人关心一句。
闻五哀哀戚戚,整日游魂野鬼一样飘荡,意图寻找存在感。
这天,刚吃完饭,小敏立即扔了筷子跟苏瑛回房。
闻五不满地敲桌子:“嗳嗳,刷碗!”
苏瑛施施然施舍了一个歉意的眼神,径自上楼。小敏喜滋滋地跟上,闻言,冷眼回头,忿忿指责:“你整天游手好闲,刷个碗怎么着?”
闻五不满,继续敲:“我是一店之主,养你不是为了供你当祖宗。去!刷碗,不然赶你出去睡大街!”
苏瑛牵起小敏的手,道:“走,我教你下棋。”
闻五:“……”
反了!都反了!
一个两个都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刷碗?闻五冷笑一声,起身走出了“买卖楼”。
天元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车马穿行,闻五搓了搓手,打算去天宝赌坊试试手气。
没走出几步,突然冒出一个四、五岁的男娃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这是……做什么?
闻五眨了眨眼,男娃仰起小脖子,肉嘟嘟的脸颊沾了几道灰印子,脆生生地喊:
“爹爹。”
☆、第十一回 权钱成双
可爱惹人怜的小娃娃抱住闻五的大腿,脆生生地喊:“爹爹。”
闻五木着脸,即便经常光顾吟霜楼的生意,可才待了一个多月,哪儿冒出这么大的儿子?
小娃娃瘪嘴,溜圆的大眼睛立即泛出了泪花,说:“叔叔,我可不可以叫你‘爹爹’?”
“不可以,”拎起小娃娃,丢置一旁,“别闹。找你自己的爹爹去玩儿,我没钱给你买糖吃。”
“可娘亲说小豆豆没有爹爹……”
男娃娃比闻五的膝盖就高一点儿,执拗地小跑跟着。
闻五无奈,从怀里掏出三个铜板,掰开男娃娃短胖的小手,塞进去,说:“拿去买糖,不要跟了。”
男娃娃愣愣地仰起小脑袋看,又瘪嘴,然后掉头跑了。
抬脚的工夫,又听见身后脆生生的叫喊:“爹爹!”
“啧,这小鬼头,”闻五转身,决心揍男娃娃的屁股。
哪料几丈远处,男娃娃抱住冷脸男人的大腿,依然仰着小脖子,可怜兮兮说:“叔叔,我可以叫你爹爹吗?”
闻五乐了,停脚看热闹。那小娃娃胆儿肥了,敢找上鬼夜叉一样的宣于唯风。
“……娘说小豆豆没有爹爹,小豆豆可不可以叫你爹爹?……叔叔,你就应一声好不好,就应一声。”
宣于唯风沉默了会儿,蹲下,摸了摸小娃娃脏兮兮的脸蛋儿,问:“你叫小豆豆?”
“我叫小豆豆。”
“乖孩子”,宣于唯风说,“可以。”
小娃娃的眼圈立即红了,趴进怀里猫儿似的蹭了蹭,又仰起小脖子,细声细气跟哼哼一样:“你说‘小豆豆很乖,是个乖孩子’。”
“小豆豆很乖,是个乖孩子。”
“说……‘小豆豆长命百岁,爹爹最喜欢小豆豆’。”
小娃娃瘪着嘴,一双眸子噙着泪花,要哭不哭地揪紧宣于唯风的衣摆。
“今天是你的生辰?”宣于唯风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小娃娃的脸颊。
小娃娃不吭声,直勾勾地看他,泪珠子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豆豆很乖,”拿袖子擦了擦,宣于唯风道:“不哭,爹爹最喜欢小豆豆。”
“……爹爹……抱抱小豆豆。”
宣于唯风依言,张开手臂抱了抱。
小娃娃的脸颊蹭了蹭宽厚伟岸的肩膀,眼泪鼻涕全抹了上去。等蹭够了,小娃娃一口哭腔,说:“好了。”
从始至终冷眼旁观的闻五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这么看来,宣于唯风成了好“爹爹”,他倒显得冷漠麻木了。
……
从天宝赌坊出来,闻五发誓,他的手气从没有这么烂过,要不是及时收手,酒钱都要输进去了。
拎着一坛酒回“买卖楼”,天已蒙蒙亮,路上赤卫军又在驱赶乞丐。稚嫩童音尖锐的哭喊十分刺耳,闻五掏了掏耳朵,跟壁虎似的爬上墙,伸出个脑袋好奇地看。
数辆马车穿行,震天响的哭声是小孩子发出的。那孩子抱紧了宣于唯风的大腿,哭得打嗝,说:
“叔叔,不要赶娘……不要赶小豆豆走……”
宣于唯风面冷如霜,身旁停着辆马车,正不断往里头塞人。
闻五嗤鼻,捡了小石头丢向小豆豆,吸引他的注意:“嗳,小鬼!”
小豆豆跟宣于唯风同时仰头看。
“小鬼,你想睡大街还是草棚?”
小豆豆懵懵懂懂地说:“不要睡大街。”
“那还哭什么,”闻五指了指面色冷峻的宣于唯风,“跟他走吧,睡草棚,有热乎乎的粥吃。”
小豆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张着小嘴儿,扶阿娘上了马车。
送走了小豆豆,闻五手臂一撑,跳下墙,很自来熟地搭上宣于唯风的肩膀,道:“做好人做到人人骂的份儿上,你也是够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