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响门环,许久,“吱呀”一声,朱红的宅门缓缓打开,一位老者探出头来。
“您是哪位?”
只见来人一身玉色长衫,秀色妩媚的好相貌,虽满脸风霜,但神采奕奕,一双点漆的眸子润了晨露一般。
“在下苏瑛,来此处寻一位故人。”
老者颤巍巍地跨过门槛,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你是苏家的公子?”
“正是,苏瑛幼时离家,不知——”
“——走吧走吧!没人了!”老者突然打断说,“这儿虽然是苏宅,但苏家早已没人啦,你要找人,到别处去吧。”
说着就要关门。
“等下——老人家——”
苏瑛阻止不及,在自家门口,就这么被挡在了外边儿。
苦笑一番,牵着马,绕去了苏宅后的树林。
……
树林子不大,苏瑛幼时时常跑来放风筝、烤地瓜、下水摸鱼,调皮时会拿弹弓打小鸟、爬树掏鸟蛋,为此摔了不少回。
苏瑛不禁露出怀念与向往的神色,迫切想找到当年一同玩耍的沈管家的孩子,小牧。
就在这时,一群乌压压的飞鸟扑棱着翅膀飞出树林,尤为壮观。
疾风拉动劲草,呼啸而过,苏瑛脚步一顿,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杀意。
将马儿栓到树干上,收敛了气息,足踏枝叶,身姿轻灵如飞絮,迅疾如离弦的利箭飞往杀意的源头。
不过片刻,树荫遮掩下,苏瑛如轻羽般落在了繁茂的枝叉间,惊落了几片飞叶。
前方不远处剑影交错,杀气肆意纵横,衣衫猎猎,狠厉的身法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苏瑛霎时眼眸一亮,犹如秋水横波,面露惊喜之色。
“小牧!——”
苏瑛跳下树杈,身形快如虚影,眨眼间冲到了近前,喊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沈牧!”
时隔多年,清秀的少年郎早已褪去了青涩,五官轮廓深刻明朗,唯有眉眼处还有当年的影子。
沈牧挽了个剑花,负剑而立,望向苏瑛的眼神同样惊讶,然,很快认出了那温润妩媚的眉眼,毕竟,它曾无数次在脑子里眷恋不去,从很久以前,到如今重逢,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好像只有他,变得面目狰狞可憎,不复往昔。
沈牧浅浅勾唇,眼神犹有几分深刻的犹如斑斓毒蛇一般的阴狠,道:“我以为不会再遇见你了。”
忽地疾风起,树枝颤动,叶子簌簌飘落。
长剑刺透瞳孔的瞬间,欢喜的笑容还停留在温润多情的眉眼处。
殷红火热的血,流溢出眼眶、滑过白皙的面庞,在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看上去像是一道鲜艳的血泪。
苏瑛一手握住剑身,愣了许久,才缓缓张开嘴巴,沙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露出这么恨我的眼神?为什么要杀我?
握住剑身,把它从眼睛里缓缓拔了出去,瞬间流淌的血模糊了整张脸。
“为什么,小牧……为什么……”
沈牧却道:“可惜,刺歪了。”
下一刻,长剑如银鱼游弋般一寸寸滑出手掌心,流淌的血凝为一股,自剑身滴落在草地上。
缓缓抽回长剑,沈牧道:“这次可不会刺偏了。”
苏瑛无痛觉般盯住沈牧的脸,恍惚觉得自己认错了,记忆中笑着承诺“我沈牧,会保护苏瑛,永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的少年,不该是面前这副要取他性命的满脸阴嫠的模样。
直到抽出的长剑再次刺穿了胸膛,苏瑛身形一晃,彻底倒了下去。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住那截玄黑的衣摆,用力之大,白皙的手背上暴出根根凸出的青筋。
——是谁变了?
当年的形影不离、生死相随,为何成了如今这般?
“小牧,为什么……”
☆、第十回 赤卫营
一大清早,闻五被急惊风似的砸门声吵醒,打着哈欠“唰”得拉开门,大骂:“找死呢孙子?!——老子有起床气,信不信——”
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排红衣劲装的官兵,腰佩大刀,个个长得是凶神恶煞。
为首的俊俏青年倒是和善纯良的样貌,只是架在闻五脖子上的长刀亮蹭蹭的,还带有嗜血的寒气。
“信不信什么?”青年笑眯眯地拿长刀拍了拍闻五的脸颊,声音十分含糊细软。
闻五当即咽了口唾沫,说:“这位官爷,我是正经买卖人,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您老儿?”
青年懒得多话,大手一挥:“上铐子,带走!”
“嗳嗳嗳,官爷,您抓人也得有个罪名吧?!——等下、等下!我铺子还没锁呢——”
“不用锁!”青年不耐烦地打断说:“街上人来人往的,遭不了贼。”
说着推搡着上了马车,闻五蹲在一角,哀哀戚戚,看那青年枕着手臂随意躺在一旁,半阖着眼似是睡了,眼珠子转了转,想着脱身的可能性。
手摸上车帘,刚要掀开,亮蹭蹭的长刀霎时冒出了头,落在手腕上抖了抖,闻五的心肝儿跟着抖了抖。
那抹清软的嗓音幽幽响起:“不想断手断脚,老实待着。”
闻五叹气:“官爷,我一没贪赃二没枉法,真是正儿八经的老实人,您怕是抓错人了。”
“是不是老实人,到了赤卫营再说。”
闻五嫌蹲着腿酸,干脆也枕着胳膊瘫着,凑近乎:“我叫闻五,‘买卖楼’的老板,官爷,您怎么称呼?”
“明山”
“原来是明爷。”
……
赤卫营在锦城外。一路颠簸了半个多时辰,马车驶进了尖锐的原木圈成的栅栏,守门的一队兵迎上去,掀开帘子检查,却见里面的明山跟闻五一人占一边儿,都睡得昏沉。
闻五揉着睡眼坐起来,迷瞪了会儿,问:
“到啦?”
视线里一张放大的脸突然凑到近前,闻五吓得一趔趄,差点摔倒,这才发现自己坐在阴森森的狭小的刑堂下,除了各式各样的枷锁刑具,只有一张椅子。
面前的男人,有点儿……眼熟……
那男人道:“我叫宣于唯风,与闻老板有过几面之缘。”
闻五勉强抽了抽嘴角,语气依然很硬气:“抓我干嘛?——聊天儿?还是谈生意?告诉你,我接委托也是看心情的。”
宣于唯风没废话,直接摊开一张画像:“这个人,认识吗?”
画上的人寥寥几笔尽得精髓,闻五眯眼辨认了一会儿,老实回答:“这是我楼里的伙计,苏瑛,半个多月前去找青梅竹马,还没回来。”
想了想,觉得疑惑:“你怎么有苏瑛的画像?”
宣于唯风审问:“苏瑛现在何处?”
“宣于大人,都说苏瑛找他青梅竹马去了,锦城这么大,又没留个信儿,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半个多月没个音信,你不担心?”
“嘁!苏瑛又不是几岁的奶娃娃,要担心什么?”闻五丝毫不以为然,甚至不屑地“哼”了声,继续交代:“锦城是他老家,比我熟得多,再说了,他是去找青梅竹马,又不是打架,能出什么事儿?”
宣于唯风卷着画像,缓缓起身,说:“苏瑛死了。”
“——不可能!”
闻五翻了个白眼,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宣于唯风冷笑,本就冷峻的面容显出几分阴嫠,“苏瑛的尸首在苏宅附近的树林被樵夫发现,暂且搁置在义庄,还未下葬,你要去看吗?”
“好呀!我倒要看看躺在义庄里的是何方神圣?”
闻五斜斜勾起嘴角,神色颇为决绝自负,忽地撑起下巴,又道:“我十几岁时在寰朝帝都遇见苏瑛,到现在少说也有十个年头了,一起坑蒙拐骗,历经了多少心酸,好不容易有了安生日子,您却突然告诉我……苏瑛死了?啧,换作宣于大人,会信吗?”
宣于唯风皱眉,凌厉的眉眼多了几分深海似的深沉,道:“你来自寰朝……金阙?”
寰朝帝都正是金阙。
“是又怎么了”,闻五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那种遍地黄金的神仙似的地方,怎么容得下我们这污秽肮脏、上不了台面儿的蛆虫?”
“金阙容不下,锦城能容得下?”
闻五想当然地猛点头:“不都是一个茅坑里的屎,胡乱搅呗。”
一阵微不可察的动静,听着像是握紧了拳头,指骨咯咯响。
闻五立即改口:“赤卫军被拦在茅坑外,可不就是独一份的清高自赏?”
宣于唯风活动了下指骨,觉得差不多了,踱到闻五身后,冷道:
“你说的,我都不信。”
闻五抿嘴,忍笑忍得肚子疼,面上还要一派严肃正经,叹:“你说的,我也不信。苏瑛怎么可能死?——苏瑛要死了,你怎么知道苏宅附近被樵夫发现的尸首是‘苏瑛’?还去‘买卖楼’抓我,啧,你看上去像个聪明人,可脑子实在不好使啊。”
下一瞬,耳旁只闻得破空声,未及反应时,一条胳膊已被架了起来,咯嘣一声响,断了。
“你奶奶的敢偷袭我?!——”疼得闻五哇哇大叫,还要大骂,胳膊肘撞上胸口,差点儿内伤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