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以为小和尚该哭了,但含辞却使劲吸了吸鼻子,愣是忍住了眼泪,撑得眼睛发红。
大黄牛慢悠悠地拉着车,汉子有一腔没一腔地扯着嗓子唱山歌,木板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缓缓而行,日头渐渐西沉,红霞漫天,映得山头、肩头、眼底都红彤彤的。
汉子张口来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哎——”。
金蕊斜倚在车栏上,眼睛微微眯着,眼皮染上一圈绯红,眼底的金色小雏菊闪着光。
含辞一直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车辙压过的山路,小小的眉依旧轻轻皱着。
“公子哪里人啊?”汉子随口问了一句。
金蕊眼睛也没睁开,声音不高不低,答道:“浮石。”
“啊,浮石啊……”汉子话说了一半,呼吸猛地一滞,他噤了声,夹着大黄牛的双腿不自觉收紧了,惹得大黄牛回头“哞”地抱怨了一声。
神曲之外,最有名的当属雾城浮石。
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吃人怪城,迷雾重重,九死一生,浮尸而出”。
(七)丹阳小报:古寺夜半弄傀儡1
车子在半山腰停下来,弯弯曲曲的小径杂草丛生,尽头的枝丫间隐约现出寺庙的轮廓。
金蕊掏出一只锦囊,在手上掂了掂,骑在黄牛上的汉子畏畏缩缩地伸手,不敢伸长。
金蕊嗤笑一声,微微挑眉:“你接不接?”
汉子“哎”了一声,硬着头皮将手伸出去了。
他的手没克制住,不停地打哆嗦。
金蕊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随手一丢,只听“啪”地一声,锦囊重重地砸在车板上,含辞被惊得抬头,却见金蕊笑眯眯地正看着他。
“愣在车上干嘛?要我揪你下来?”
金蕊的语气不甚友善,含辞有点怕他,忙站起身从车上下去。然而他下车之后,金蕊已经走得老远了,含辞不急,他在后面慢慢地走。
“小和尚,跟上来!”
金蕊头也没回喊了一声,含辞这才加快了步子,但他小胳膊小腿的,哪里追得上?
“我数三声,你还没追上来,就打断你的腿。”
金蕊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在含辞耳边如惊雷,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恐惧。
含辞很少害怕什么东西,可是刚才,却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他急匆匆地跑起来,差点被路边伸出来的杂乱的枝条绊得摔跤,好在金蕊数到第三声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追上了。
金蕊没有停下来等他,也不容他休息片刻,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含辞还得小跑才能跟上。
古山寺是一座货真价实的破庙,一眼望去,基本上就没有哪处是完好的,就连佛像都因为屋顶的漏洞,经历了风吹日晒雨淋,锈迹斑斑。
蛛网遍布,到处都落满了灰尘,金蕊打量了一圈,看了眼正从包袱里取出蒲团的小和尚,道:“小和尚,你要住这儿?”
含辞已经拿出了蒲团,“嗯”了一声,对金蕊道:“金施主请坐。”
金蕊一双凤眼微微眯起,道:“我?你请我坐在这种腌臜地方?”
含辞道:“经书上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
金蕊蹙眉道:“伸手。”
含辞未来得及思考,手已经伸了出去。
金蕊打了他手心,含辞疼得缩手。
“小和尚,不准拿你们和尚那一套来教我。”金蕊睨他一眼,转身便走,他是不会留下来跟小和尚一样住在这种地方。
他才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嗒嗒”的声音,含辞一边敲木鱼一边反省自己的过错,口中念念有词,一字不差地落入金蕊耳里。
这个小和尚,还在因为误吃了肉包子的事自责呢。言语之间,全是责怪自己的说法,完全没有怨到金蕊身上来。
他低低地笑了声,心道,真是个呆和尚。
含辞敲木鱼敲了大半夜,后来迷迷糊糊地犯困睡过去了,天才蒙蒙亮,他又醒过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抄经书。
他没有守住戒律,照理说已经做不成决明寺的弟子了,柿霜也跟他讲过,没守住就不用回寺里了,丢人。
含辞放不下,他想要在考核期结束后回寺里,拜别师父和师兄,在决明寺的大佛跟前,跟着师兄们诵最后一回经,叩最后一个头,上最后一炷香。
含辞走好远的山路去化缘,他原先是有点怕羞的,化缘的时候不好意思看人家眼睛,总是将头垂得很低,耳根都有点儿发红。
所幸他遇上的几位施主都心善又亲切,他化了小半个月的缘,渐渐从容了许多。
街上的十里朝颜发过几次寻人的消息,含辞听了好几回寻自己的,还有几回是寻老婆的。
一日夜里,含辞诵了经,才将经书收进包袱里,忽然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自外头传来。
脚步声很整齐,但却不像是一个人踏出来的。
门上的破洞漏进来一大片朦胧的月光,光斑上挤进一个人的影子。
含辞拿了地上生锈的烛台,点起一支蜡烛,这一星幽黄烛火勉勉强强照得周围清晰了些。
“嘎吱”的声音拉得老长,寺庙的破门被徐徐推开,夜风忽地袭进来,含辞瑟缩了一下,手中的蜡烛悄无声息地灭了,一缕白烟飘过他的额头。
含辞再次将蜡烛点起来,火光亮起的时候,一张红白黑三色交替的脸腾地出现在他眼前,含辞呼吸滞了一下,手上一抖,因为倾斜,烛台上的蜡烛险些掉下来。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稳住了蜡烛,借着烛光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这是一张涂满了油彩的脸。整个脸抹着白色油彩,眼皮上涂了很厚一层的黑色,嘴唇抹得鲜红,一个夸张又诡谲的笑容自嘴角一直延伸到脸颊接近耳朵的地方。
是一个化妆成小丑模样的人。
她缓缓地咧开嘴笑,一排牙齿在鲜红油彩的映衬下显得白森森。
含辞将烛台放在案上,双手合十,向她作揖道:“施主,小僧失礼了。”
小丑收了笑容,没说话,慢慢地走到了一旁。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他们隐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小丑走的时候,他们才跟在后面。
这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戏班子,三人走路的步调都一模一样。
小丑在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火光将周围映得亮堂堂的,面上的油彩浮起一层油亮的光。
地上铺了一层棕红的毯子,鼓声摇铃声哐哐当当响起,小丑一手拿着盘铃,一手持着手摇鼓,来回晃了两下,站在旁边的两个人缓缓走到了毯子上,他们身后的墙面上映出两个巨大的影子,含辞此时才看清他们的打扮,一个男相一个女相,皆身穿戏服,面上妆容精致。
他们缓缓朝含辞行了个礼,他这时才发现,二人身后的小丑手中牵着数根细丝,她一弄一收间,着戏服的二人舞姿翩跹。
彩衣飘舞飞旋,人影相依相随,含辞看得入了神。他晓得这是木偶戏,早些年他还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他记得木偶戏里的木偶没有这样大的。
小丑咿呀开嗓,戏腔缠绵,两只木偶随着她的唱腔起舞,火光映在画着浓妆的木偶脸上,身影绰约间,也映在偶尔露出的小丑那张永远画着笑容的脸上,分明是三张看不出情绪的脸,随着舞姿,衣袂翩翩抬袖低首间,竟生生流淌出些不明意味的情绪来。
含辞听清了几句唱词,唱的是“似这般冷冷清清无人陪,悲悲戚戚候人归,倒不如莺莺燕燕无年岁,痴痴傻傻由支配……”
他还听见“多情总被无情恼,无情偏要做多情……一身彩衣一生裁,一点红妆一心醉”。
舞与曲相得益彰,俱是哀戚婉转。
一道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扬尘的地面,含辞转头的时候,看见他踏着月色而来,栀黄的衣衫浸染凉凉月光,左眼底下的小雏菊闪着灼眼的光。
金蕊将含辞衣领一提,扔到一边,坐在了他的蒲团上。
他饶有兴味地看戏,一手撑着下巴,凤眼微眯,唇角淌出丝丝笑意,若有若无。
不过片刻,他的眼神便落到含辞身上,小和尚看戏看得专注,像在读经文一样。
“小和尚,木偶好看吗?”
含辞没有转头,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木偶和金施主,哪个好看?”
金蕊随口就问了这么一句,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含辞转头呆呆地看着他,那双眼里火光跳跃,眉目之间,好看得不可方物。
师父常讲,出家人不打诳语。
含辞道:“金施主好看。”
金蕊听到这意料之中又理所当然的回答,微微笑了下。
哪知含辞还有后半句没讲完:“木偶也好看。”
“伸手!”金蕊脸色变了。
含辞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又不敢忤逆他,畏畏缩缩地伸出了手。
金蕊还没打他,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疼痛,抿住了嘴。
“不准撒谎!”金蕊的手落在含辞手心的时候,他黑着脸说了句。
含辞那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堵在了喉咙里,他忍住了没说。
小丑的唱词停下来的时候,两只木偶抬袖作揖,谢了幕。
木偶跟着小丑,小丑拿了垫子,垫在地上,自己不坐,却牵引着男相木偶落了座。
她席地而坐,就着火光细细检查那只男相木偶的衣裳,想来是寻到了破损之处,拿了针线仔细地缝缝补补之后,又轻轻地捧着他的脸,为他描眉作妆,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的人儿如蝉翼薄冰,随随便便就能碎了,她神情专注,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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