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之间,含辞感觉小小的胸膛里,原本只搁得下三两本佛经的方寸之地,一下子涌入山风和云气,大片新鲜疆土开拓,顿时又满又空。
悬丝桥约莫十丈长,不过眨两下眼的工夫,金蕊已经将含辞稳稳当当地送到了平地。
这才刚进浮石,就接连碰上这么些怪东西,含辞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浮石真的有寺庙吗?还有一点令他迷惑,坊间传闻雾城浮石迷雾重重,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他勉强算是见识了,那么迷雾岂非也是真的?
“金施主,浮石有雾吗?”经历了普陀山上那一场天降妖雾,被骨斑人折腾了一遭,含辞对雾本能地感到恐惧。
金蕊:“小呆子别急,前面就是雾林。”
“……”
他一点也不急。
放眼望去,正是难得的一马平川,根本看不见金蕊口中的雾林,但越是如此,含辞越是提着一颗心,走了一段路,金蕊回头拉过他的手,似是认真又似是玩笑般讲道:“小呆子,你记着,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跟着我,手别松开,寸步都不要离。”
正常人听了这话多半紧张,可含辞跟缺心眼似的,莫名其妙地揪住了重点,在心里念经似的默默诵读了几遍,一边还头昏脑涨地想,寸步都不要离——怕是那绣帕子余毒还在。
稀里糊涂地进了雾林,含辞才发现,四周白茫茫一片,连身边金蕊的轮廓都十分模糊。既然是雾林,浓雾之中多半是树林,也不知金蕊是如何做到的,想必天生眼力过人,愣是带着含辞这个拖油瓶从林子里穿出去了。若不是听见簌簌风声,有一两片不识好歹的叶子飘在他肩上,含辞就真该以为雾林是个幌子,里面一棵树也没有。
在雾林时,因为看不见,嗅觉几乎成了五感之首,有那么一段路,含辞嗅到一股异香,或者算不上是香,倒像是……香火的味道。
含辞能嗅到,金蕊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金施主都没说什么,含辞也没有多嘴。走出雾林时,只听身后传来细细的一嗓子“留步”。
含辞回头看去,又一次为造物者的伟大而感到惊叹——这飘过来的一张纸片是什么玩意?是它在说话?
那纸片轻飘飘地停在二人面前,含辞这才看清楚,原来真是一张纸,唯一不同寻常的是,这张纸上工笔画着一张人像,此人衣白胜雪,风华绝代。
在含辞惊讶的目光下,画中人宛若被人吹了气,身子鼓起来,缓缓地从纸上“活”过来,而他的容身之所——那张画纸——化做一把折扇握在他手里,此时这画中人竟栩栩如生地站在二人面前。
纸上是风华绝代,跑出来就是毛骨悚然,他那张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离得很近,含辞在他身上嗅到了熟悉的香火味。他不由得暗自猜测,这人是吃供奉的吗?
那男子嗓音极细,像戏台子上唱戏的,讲起话来仿佛吊着嗓子,唱戏的讲:“可算舍得回来了,人家没日没夜地想着你,嗓子都哑了!”
这话应当是对金施主说的,含辞听着,心里莫名不大是滋味,他又听那唱戏的称呼金蕊“小九”,没忍住问了一声:“小九是……”
唱戏的那双黏着金蕊的眼睛这才落到含辞身上,捂嘴笑道:“哎唷,小九就是……”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笑得贼欠抽,金蕊慷慨地赏了他一脚,话也不让他说完,拉了含辞就走。
这番行径倒显得此地无银了,含辞甚至能从金蕊的神情中瞧出一丝心虚,看来那唱戏的是掌握着金蕊不便为外人知的秘密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且对人家的不愿透露的秘密穷追不舍算什么东西,太失体统,含辞虽然心里好奇,终于是压下去了。
唱戏的没脸没皮地追上来,一边风似的跟着,一边还自报家门,与含辞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番。这货名为敛骨,还自封为“画中仙”。
随便听了两耳朵这两个人的交谈内容,金蕊发现这货还真是得天独厚一张大脸,夸起自己来没完没了还不带重复的,打小就是如此。
狗改不了吃屎。
(四十五)雾城志异:不速客
敛骨亦步亦趋了一路,像只甩不掉的花蚊子,嘤嘤嗡嗡吵得金蕊脑仁疼,如果不是身边有个出家人碍了手脚,这位貌美如花的“画中仙”早就该被某人一巴掌拍成画中蚊子血。
金蕊用假惺惺的微笑撑出来的好脾气一点一点被磨得掉屑子,好在上苍提点,敛骨突然福至心灵,从金蕊越来越和善的笑容中瞧出了端倪,识趣地噤了声。多年不见,他差点忘了这崽子虚与委蛇的本事。
“笑靥金!”终归是没忍住吐槽之力,敛骨偷偷摸摸嘀咕了一声。
金蕊:“……”
好嘛,这巴掌是非给不可了。
所谓“笑靥金”,是浮石一众碎嘴背后嚼舌根时赐给金蕊的诨号,意思跟笑面虎差不多,暗讽他笑里藏刀,表里不一。
笑里藏刀的金施主春风满面地衣锦还乡了,在这茹毛饮血的穷乡僻壤,既没有十里朝颜,又没有纸雁飞笺,传音螺更是听也没听过,消息全靠一双腿和一张口。
因此传信的瘸腿蟾蜍急得舌头打结,好容易将事儿讲清楚了,前一刻还无知无觉地在地头晒着日光浴的金施主的乡邻们一下子炸了锅。
“等等,你说谁、谁……谁来了?”
“九花儿!”
“这还得了?快快!将棚里的鸡崽子赶地洞里去!把地里的甘蔗砍了!”
“地头里的蹲着的老太爷,劳驾挪个地儿……”话音未落,一棵棵硕大滚圆的“萝卜”统统钻回了地里。
一阵鸡飞狗跳瞎忙活之后,全村小民拖家带口地列队翘首以盼,含辞远远看见一坨东西,心里还诧异,这么大阵仗,打仗呐?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含辞虽早慧,但年纪尚幼时便被居心叵测的金施主拐走,而后又上了半枫的贼船,在决明寺统共待了没两个月,一肚子圣人有言佛家有云还没消化妥当,这两个市井粗人就跟两坨污泥一样,啪嗒一声掉进清水里,搅和得一团糟。含辞修为尚浅,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稀里糊涂地沾了些浊气,脑子里偶尔冒出些不雅之语。
待二人走近了,原本叽叽喳喳的一群人立刻安静了,训练有素地举起两根大棒槌,一边挥舞一边喊“九花儿”。
金蕊:“……”一群大嘴怪!金蕊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暗戳戳地记下了这些大嘴怪的脸,只是一时之间……竟没敢去看小和尚。
含辞万万没有想到,金施主不便为外人知的秘密原来如此人尽皆知。
敛骨不晓得从哪里推了个板车过来,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板车上立马垒了成山的“棒槌”,含辞这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棒槌其实是一根根砍成段的甘蔗。
“九花不得了哇,还搞了个俏崽子回来,介绍给咱认识认识呗!”
“哎唷,我来讲!”敛骨也是个长舌的,憋了半路,可算逮到机会开口了,“他叫……阿秃!”
说完敛骨就吐了,胜雪的白衣上贴着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脚印。
金蕊收了脚,然而敛骨的话已经收不回去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民们一口一个“阿秃”,含辞和金蕊被抛在过去,从此以“阿秃”、“九花”之名,焕然新生。
扎在这样的人堆里,众星捧月似的,含辞感觉金施主就像猴大王,一群山猴子围着他打转。
……行吧,他又悄么声地毁金施主了。
浑然无觉的猴大王啃着甘蔗耀武扬威,含辞谨遵他寸步不离的教诲,小家碧玉似的跟在旁边,他发现山猴子身上有一股醉人的盐味。吃斋的小和尚怎么会知道——那是咸鱼的味道。
这地方好生奇怪,屋子边上大片的土地看上去应当是菜地,可偏偏寸草不生,饲养牲畜的窝棚里也安静得连猪打屁的声音都听不见。
但含辞总感觉,这里藏着东西。
猴大王随手将甘蔗渣子往地里一丢,只听“唉哟”一声,贫瘠的菜地里忽然喷出一股气流,这股气流吹起沙土,形成了一缕小喷泉。山猴子们见状呼吸猛然一滞,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一个个心里凉凉,瞧着那土里冒出来的一坨如花似玉的肥肉,悲哀地想,呵,完了。
猴大王笑吟吟地走过去,含辞一瞧,竟然是一只猪鼻子!
这猪鼻子粉粉`嫩嫩,在黄得发黑的土地里格外瞩目,一对猪鼻孔朝天,还哼哧哼哧地扩大又缩小。几番哼哧下来,又抖落了一点土,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出来,十分天真无邪地与猴大王对视了两眼,猴大王不动声色地提起一条猴子腿,那只土里的猪登时如惊弓之鸟,扑腾着蹄子,一时之间尘土漫天,一只肥嘟嘟的“猪”从地里蹦出来了。
叫它“猪”还怕折煞了它,这哪里配叫猪啊。从地里钻出来的腌臜玩意儿长了一张猪脸,可是其他地方凑齐了完全就是根萝卜!还是畸形萝卜,那几根较粗壮的根须想必就是它的短蹄子了。
看到它的全貌,含辞忍不住有些刻薄地想:这短蹄子能走路么?
他还没来得及多刻薄一会儿,那只猪脸的萝卜已经撒开脚丫子在地里狂奔了,奔一阵滚一阵,这样一番闹腾下来,地头里藏着的其他崽子也憋不住了,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卷起一片鸡鸣狗吠。
猴大王笑眯眯地掺和进去,有只母鸡在混乱之中下了个蛋,本想低调地将蛋塞回去,奈何败于天性,咯咯地打鸣,得意了没一会儿,被猴大王盯上了,一把没收了蛋。首战告捷,猴大王眉飞色舞地吓退了一条狗,又踹了一只猪脸萝卜,拾掇拾掇战利品,笑着挥别了猴子猴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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