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元夕,树梢廊檐都点上了造型精巧的彩灯。今夜看灯是正经事,雍蒙八成是在众人进园前最后检查一回;但这会儿人影一个不见,想必都被遣离了。变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能说明园中有事发生。
朕小心翼翼地挑着边角走动,就怕被看见影子。好容易碰到假山的边缘,朕赶紧钻了进去,在只有点光的黑暗中摸索着朝对面靠近。也许是运气不错,刚摸黑走了没几步,朕就隐约听见了谢镜愚的警告——
“……不要再惹怒陛下。”
他语调很沉,朕从没听过他这么说话。假山多孔,传音极远;朕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把脚下移动放得更慢,循声而去。
雍蒙的回答半晌后才响起:“谢相此言何解?难道谢相以为,小王故意想要令陛下发怒?”
谢镜愚可能在摇头,也可能没有,朕还看不到他们。反正再开口时,他没接雍蒙的话头:“因为殿下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哦?小王以为谢相巴不得如此。”雍蒙尾音上扬,显而易见地不买账。
“谢某从来没这么想过,不管殿下信不信。”谢镜愚道,声音更沉。
“这就有点稀奇了。”雍蒙说,语气轻飘飘,听不出是疑惑还是嘲讽。“那谢相想的是什么?小王还请谢相明示。”
不管雍蒙怎么认为,朕都知道谢镜愚说的是真的——朕怒火上头威胁了雍蒙一次,他已经明着表示不赞同至少两次了。
谢镜愚没有立刻回答。朕不由把耳朵贴上冰凉粗糙的石壁,才隐约捕捉到传来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谢某此生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一字一句,坚定不移,“陛下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
又是片刻安静。“谢相,这么多年了,你总算在小王跟前说了句实话。”听雍蒙的语气,他这会儿脸上估计假笑都懒得挂了。
“莫非殿下不赞同谢某?”谢镜愚却这么反问。
雍蒙噎住了一瞬。“不。然而,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小王就……”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谢相清楚得很,小王就不多说了。”
无非是看谢镜愚不爽就忍不住想找茬,朕也很明白。再转过一个弯,眼前光点变得密集。朕心知这是快到了,便猫下身子,贴上角落石壁才稍稍站起,再从最近的细小石缝中往外窥伺——
两人面对面,一左一右,很有针锋相对的意思。谢镜愚背对着朕,从朕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对面的雍蒙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殿下对谢某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冲着谢某来。”谢镜愚复又开口,“只有一点,谢某希望殿下三思而后行——不要让陛下对殿下失望。”
“小王看起来很像想要如此做么?”雍蒙真的有点恼怒了。“要不是你……”
谢镜愚却没打算等他把话说完。“那谢某就当殿下同意了。”
说完他就想走,但雍蒙在他身后气恼地叫道:“谢镜愚!”
被连名带姓地吼了一声,谢镜愚停住脚步。“殿下不该直呼谢某之名。”
除去家人,只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才能以名互称。他俩显然离亲密差得远,也没有如朕般的皇帝特权。谢镜愚这话说得没错,但雍蒙完全没听进去。“你今天就想和小王说这个?即便小王做错了,小王也自会一力承担,又干你何事?”他接连发问,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有那么一瞬间,朕以为谢镜愚会和之前一样避而不答。但他转头望向雍蒙,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就如谢某刚刚说的,若殿下再触怒陛下,那殿下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他稍一停顿,“陛下处置人向来不手软,然而陛下心里也并不会高兴。”
雍蒙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反驳的言辞,但听到这话,他真噎住了。仿佛想起什么,他的脸色变幻莫测,相当复杂。“你以为我不知道?离陛下越近,就越知道陛下比远观还要……”他说到一半突然刹住,转而硬邦邦地回嘴:“不要让陛下对你失望——这话小王原样奉回给你!”
“殿下请放心。”谢镜愚竟然点了点头,“谢某知道世上再无人可比陛下,也知道殿下从不是轻易言弃之人。故而,谢某绝不会让他人找到一丝一毫的机会,包括殿下。”
谢镜愚说得太过直白,雍蒙瞪他瞪得咬牙切齿。“你最好说到做到!”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镜愚随即离开,雍蒙自己暗怒了一阵,也走了。朕知道不一会儿园子里就会来许多人,赶忙原路返回。在走出月门的时候,朕还忍不住地想——
原来是这样?因为确实不熟,雍蒙接连错判,但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现实?和早前不同;弘文馆一事,令他明白朕依旧有不计前嫌地重用他的可能,便定了心?
至于“世上再无人可比陛下”……朕不自觉地向上撇嘴。谢镜愚这家伙恐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晚期,已经没有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才没有,事实如此!
第88章
为了避免被瞧出破绽, 朕故意磨蹭了一阵。等确信谢镜愚和雍蒙都回到席上后,朕才姗姗而至, 假称朕刚刚在外头吹风醒酒。这借口没人生疑, 雍蒙便起话头说时辰差不多、也该去赏灯了。
除去又一轮的看灯赋诗之外,宴会后头没什么大事。待到月上中天,诸人尽兴, 朕便开口散了。因为第二日还要上朝,王若钧和曹矩都以年纪大了、没法熬夜为由提前告退,朕在魏王府门外要谢镜愚同朕一起回宫时基本没人敢有疑问。
说基本是因为,雍蒙显然有点意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不好说, 只能欲言又止地目送谢镜愚在朕之后登上御辇,带着一丝极难觉察的气急败坏。
“陛下今日又藏拙。”等马车开始行进时, 谢镜愚才开口, 不能说没有责备。
朕原本已经打好了洋洋洒洒一大篇腹稿,闻言顿时懵了。这和朕预料的开头不一样啊!突然就盖下顶大帽子是怎么回事?“哪里有?”朕条件反射地否认。
谢镜愚没说话,只用他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睛盯着朕。朕不免有些心虚,但再想到他为什么会认为朕文采斐然——因为辛稼轩的一首词——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若朕真的藏拙, 还要叫一堆人来撑场面么?”
听了这话,谢镜愚的眉毛差点就要飞起来了。“陛下,您今日居然是因为……”
朕一点也不想听他后头的评价——反正肯定没好话。“这事到此为止,”朕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朕还有别的要问你。”
谢镜愚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想到朕真有事。他没再追根究底, 而是说:“陛下直说便是,臣自当洗耳恭听。”
“你确实该洗耳恭听。”朕有那么丁点的没好气,便捏了捏他的耳朵,转瞬又放开,“朕问你——你不让朕和魏王放狠话,结果你自己转头去和魏王放狠话?”
闻言,谢镜愚顿时吃了一惊,有点慌乱,想抓住朕的手刚抬起就放下了。“陛下,您……”
“朕听到了后面的,”朕直接承认——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前面和他说了什么?”
谢镜愚张开嘴,又闭上。反复几次之后,他才低声回答:“若陛下听到了后面的,前面的根本无关紧要。”
朕估计这意思是他俩没有开门见山地谈,故而重点都在后面。“你还没回答朕一早的话——你为什么自己去警告魏王?”
“臣……”谢镜愚垂下头,话语仿佛有些艰难,“臣只是不想见到陛下伤心。”
……啥?伤心?什么跟什么?
朕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心想朕最近没表现出这种情绪吧……就算有,也没对着雍蒙啊?“哪儿有这回事?”
“陛下向来宅心仁厚,自然不会承认。”谢镜愚断然道,一副事实摆在眼前的口吻。
但朕听着更迷糊了。“不行,你必须把这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在朕的强烈要求之下,谢镜愚只能回答:“虽然陛下一早并没待几位殿下太过亲厚,但陛下也显然没打算采取斩草除根的办法。因为若是那样,陛下根本就用不着大费心机地将兵权收至掌中,再命亲王出任实权官员。”
呃……朕一时哑口无言。朕必须得承认,这些话是有点道理。然而,朕如此做可不是出于兄弟情深,而是从政局平稳的角度上考虑。前车之鉴比如三王之乱,父皇确实平定了,但那几年的天下可谓混乱,诸事停滞不前,各地民不聊生,就差倒退个几年了。
“……事情真不是你说的那样。”朕有点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和谢镜愚解释。准确来说,在如今的时代,说朕根本没把骨肉亲情放在心上可是要犯大忌讳的。
谢镜愚却一脸了然。“不管陛下出于何种原因,情况就是如此;陛下也就担得上美誉。”
你这么简单粗暴的盖棺定论,你祖父知道么……朕愈发头痛了。“好吧,这个就算你对。”朕忍不住揉着额角,“可你到底哪里能看出朕伤心?”
这次,谢镜愚安静了一会儿。期间,他凝视着朕,而后又转开目光。“陛下确实贵为天子,可陛下也是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