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城主府。
在确保议事厅门窗紧闭后,徐应骁就跪下来给朕行了个大礼。“陛下圣驾亲临,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罢。”朕吩咐,“赶紧把最新的情况说一说。”
情形基本与朕在进城时听到的几耳朵相差无几。就在李囿所说的小队骚扰之后的次日,吐蕃便开始在城下叫骂,言语粗俗难听,守门的将士几乎就要忍不住了。若不是徐应骁以援兵将至拖着,这会儿军中肯定要乱。
“援军最快后日抵达。”崔英一听就说,“徐将军再坚守一二日即可。”
徐应骁大松口气。“一二日,臣应当力所能及,城中各项储备应该也足够。”而后他望了望朕,又望了望崔英,“敢问现下到底如何安排?臣也可命人做好准备,配合大局。”
见朕点头,崔英便大致讲述了下兵力安排。在听到我朝大军数倍于吐蕃时,徐应骁频频点头;再听到慕容起负责断后,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崔英见他如此,便道:“只有慕容起熟悉地形,此事非他不可。但他毕竟是原吐谷浑将领,八千兵马可能并不如何服他,陛下便令项宁项将军随行前往。”
听得项宁也去,徐应骁面色才阴云转晴。
朕瞧着有趣,心道朕的将领们一个比一个爱在脸上写心事,实在好懂。“徐将军,你打算如何准备?”
徐应骁恭敬地朝朕拱了拱手,才开始回答。他之前已经隐约料到吐蕃要来大的,不然也不会亲自驻扎安戎城;故而,他的一切准备都照着吐蕃大军可能随时压境的标准来,朕对此十分满意。
“……陛下亲率大军而至,便是刀枪剑雨,臣也要为陛下捧回那吐蕃赞普的人头!”徐应骁最后如此立誓。
朕知道他忠心可嘉,虽然朕目前还不怎么想要松仁松赞的人头。“徐将军的话,诸位都听到了。朕希望,诸位的决心都要像徐将军这样才好。但朕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一个东西——”迎着诸臣略带疑惑的目光,朕徐徐道:“朕只想要边疆百姓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堂上几人对视一眼,而后跪下齐呼:“陛下仁德,乃万民之福!”
因为吐蕃已然叫骂两日,明后日极可能采取真正强攻,朕便没留诸臣太久。一路奔波,朕理应倦极而睡;但许是第一次亲临前线,朕困意全无。在榻上折腾也是浪费时间,朕复又起身,让徐应骁的亲随卫兵带朕上西城楼。
安戎城地处咽喉,三道交汇。东北侧通向陇右道,松府和龙州驻军抵达时必然从这条路走。南侧则是通向茂府、益府的道路,数万大军正星夜赶来。至于西门外的山路,早先直通白兰羌、其后直通吐谷浑,现在则是直通吐蕃。
“吐蕃驻扎在哪儿?”朕问那亲随。
亲随卫兵不知道朕的真实身份,只道是兴京城中的高官,语气相当紧张。“就在城门外约莫五十里的地方。”他指了指前方的一片茫茫黑夜,“但现下是看不到的。”
朕凝神望去,又低头瞧了瞧城门外绵延数里的长明灯。那是徐应骁命人入夜之后冒死点上的,为了避免被偷袭而不知。当然,除去灯火,还有大量斥候在外,吐蕃人并不会傻到去灭灯、令我方产生警惕。“吐蕃大军都在那里?”
亲随卫兵迟疑了一下。“未必,”他解释,“咱们派出去的斥候只探明了吐蕃约莫三分一的兵力所在。至于剩下的三分二,依徐将军的猜想,怕是仍旧隐没在密林之中。待到吐蕃正面进攻时,便成左右翼相辅之势。”
吐蕃素来擅长骑兵,要他们把马匹全藏在林子里,倒是为难他们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松仁松赞的志在必得——若不是有所图谋,他这么费力干什么?
强敌近在眼前,忧虑必不可免;但对朕而言,更多的是心潮澎湃——
黑夜,孤身,朕立于城门之上,尚且压抑不住那种建功立业、江山入手的豪情与渴望;也许魏骥说得没错,朕确实继承了父皇尚武的血统,遇上对的时机便只有喷薄而出一途……
此番,不破吐蕃终不还!
“陛下。”
就在朕暗自发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谢镜愚的声音。朕诧异地回头,看见他正立在几步远的地方,而原先的几个士兵都不见了。“你怎么来了?”
“臣睡不着,便想瞧瞧陛下睡了没有,却正好碰到陛下登楼望远。”谢镜愚解释,上前几步,将手中捧着的大氅抖开,仔仔细细给朕披上。“虽说时序五月,安戎城也远不可与兴京相比。陛下深夜出门,应当注意防寒。”
朕瞧了瞧他身上穿的,又瞧了瞧他刚给朕穿的,不由笑道:“朕比你还年轻些呢,怎么会比你还不抗冻?谢相也不要厚朕薄己啊。”
“陛下万金之躯,臣又怎可与陛下相比?”
朕最烦他这老一套的说法。“你要再这么说,朕只能把这大氅给你了。”
谢镜愚果然不说话了。他依旧和朕保持着半步的身位差,远远望着朕刚刚注视的方向。片刻之后,他轻声文:“陛下可是在看吐蕃大军的驻扎之地?”
朕点点头,正想说可惜夜里什么也看不到,一错眼,却注意到他面上不同寻常的神情。“怎么?”朕隐约有些令朕不太愉快的猜想,“莫非你想上战场?”
“臣原本不想。毕竟监军一职做好,也能为陛下分忧。”谢镜愚的声音更低了些,“然而,今日听到徐将军如此说,臣便忍不住设想,若是臣能亲手向陛下呈上敌首……”
“不准!”朕从听到“臣原本不想”时满脑子就只有这一句话不断盘旋,“朕不准你去!”出口之后,朕才意识到语气太过强烈,便赶忙找补:“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想抢哪个将军的事做?况且你是监军,该做的本就是好好居中调度!其他都不干你的事,别给朕想些有的没的!”
谢镜愚好似有些惊讶,也好似不太惊讶。“陛下所言极是,臣只是突然异想天开。”
虽然他应得没有一丝不情愿,但朕还是怕他惦记着。“你答应过朕什么,忘记了?还有,”朕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若你亲自去,朕是要分心的。届时若朕指挥失力,那便都是你的罪过!”
最后一句可谓色厉内荏,朕自己都能察觉。谢镜愚肯定也发现了,因为他面上浮出了清浅的笑意。“陛下,您……”
“镜愚,我不准你去。”朕第三次强调。
称呼转换只是朕灵机一动,但谢镜愚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朕,漆黑的眼珠在深夜的衬托下却更显明亮。半晌之后,他轻而郑重地保证:“出发之前我就说过,只要我在你身侧,自不会让你伤一根毫毛——阿潜,我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虽说打仗不能谈恋爱【x
第43章
朕长到二十三岁, 第一次被人叫阿潜。皇帝的名字要避讳,兄弟之间以排行相称, 而从父皇、母后到阿姊私底下都只叫朕小名。除了有种仿佛是别人的不适应感, 谢镜愚的保证可谓甜蜜。
这确实让朕安然入睡、还做了个不可言说的美梦,然而——
朕长到二十三岁,同样第一次被乱哄哄的人声吵醒。瞧着窗外曦光微亮, 朕便坐起身,问守夜侍卫:“外面怎么回事?”
几个侍卫也一脸迷茫的模样。“回陛下,似乎是城外传来的。”
听到城外两个字,朕残存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吐蕃人又来了!“城里有没有动静?”
“天还黑着的时候,崔将军曾派人来过。听说陛下好容易才睡着, 便说一会儿再来。”侍卫赶忙道,“那时还没声音。”
现在和他们说就该把朕提前叫醒已经来不及, 朕赶忙换衣洗漱。正要出门时, 谢镜愚和崔英几乎同时进了朕的院子。
“什么情况了?”朕迫不及待地问。
“今日叫骂的吐蕃人比前两日多许多,臣恐怕敌军今日便要开始强攻。”崔英面色相当严肃,“徐将军已经亲临西城楼指挥,李节度使负责后方调度, 褚节度使从旁协助。”
“臣已经命人传书给两路援军,让他们加快脚程。”谢镜愚不等朕再问就回答,“但臣估摸着,援兵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到。再加上要为绕到后方的慕容将军及项将军争取时间, 今日安戎城必定是苦战。”他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玩笑之色。
听得如此,朕点点头, 便大步向外走去。
“陛下!”崔英急忙叫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西城楼。”朕理所当然道。
“陛下,西城楼现下随时可能开战,陛下实在不应以身犯险!”崔英快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朕的去路上。“臣请陛下即刻领三千精兵从东门出城,好与江将军等人汇合!”
一个大活人杵着,朕只得停下脚步。“若朕想出城,一早便不会到这里来。”
崔英用力地磕了个头。“是臣疏忽,臣原以为敌军攻打时大军已至,便足以回护陛下。但若要置陛下于危难之中,臣便是守城也守不安稳啊!”
“也只有几个人知道朕在这里。”朕尝试和他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