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囿叹了口气。“崔将军所言极是,李某也如此想。可李某估计,此法并不能坚持很久。吐蕃见咱们不上当,下一步怕是要派人到城下叫骂。李某自己可以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而手下兵将们可按不下那口气。”
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孙子兵法都说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被敌手辱骂,兵士们必然群情激奋,这时候出击是最好的;等后头骂多了,上头又没动静,军中不免滋生流言,怀疑此仗必败之类。
朕一边侧耳听他们议论,一边慢慢绕着大厅正中的沙盘。这沙盘绝不是褚海睿临时命人赶制的可比,值得仔细端详。
“不是臣要说丧气话,但若要和吐蕃大军正面交锋,咱们胜率确实不大。不管是吐蕃还是吐谷浑,他们都擅长骑兵,咱们多的却是步兵。虽然论披坚执锐,肯定是咱们胜出,但那些蛮夷狡猾得很,人多时便大肆于马上砍杀咱们,一见劣势、或东西一得手就立刻远遁,咱们追不追都是个问题。追吧,怕有埋伏;不追吧,又挫了士气。若不是不能根除、落得如此两难局面,剑南何至于年年都要防着蛮夷打秋风?”
也许全是大实话的缘故,一时间满室皆静。
朕听这把声音耳生,便问道:“刚刚这位是谁?”
“回陛下,臣名项宁。”
项宁……朕凝神想了想,依稀记得他是新提的定远将军。“那依你之见,咱们永远只能缩在城中了?”
这话说得严重,项宁有点慌。“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一顿,稳下自己,又找补道:“臣以为,敌军酷爱偷袭,咱们也能想出应对之策。”
“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其一,便是李节度使已经采取的办法,清空边界百姓,以免伤亡。其二,训练弓手,在骑兵未到近处之前便群射之,便是无法全部杀死也能破了敌阵,再接以重甲步兵砍断马腿,自然能胜。其三,培育良驹,训练骑兵,便可图在马背上与吐蕃一较高下。”
“确实有道理。”谢镜愚一下子就发现了关键,“但除了第一条和重甲步兵之外,其余都耗时甚众。”
他没明说,但朕估计在座的人都懂,这三条办法解不了燃眉之急。朕也没立即做评价,只问:“除去骑兵数目上的差距,追上去会被埋伏,是因为不熟地形以至于不知如何规避,还是我方兵士不适应在更高之处作战?”
项宁明显有些惊异。“回陛下,二者皆有。”
进议事堂的门以来,朕第一次把目光转到还没吭声的慕容起身上。“其他人不清楚地形,那你呢?”
虽然慕容起一直目不转睛地跟着朕的脚步,但乍一听自己被点名,他也有些惊诧。“回陛下,臣不敢自夸了解全部,但原吐谷浑界内地形,臣确实再熟悉不过。”
这就够了。只要能先歼灭吐蕃大部兵力,再乘胜追击到腹地也不是难事。退一万步说,若是主力被灭,吐蕃数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更别提骚扰本朝,也不失为边疆平定的一种方式。
朕稍一点头。“咱们现在的步兵、骑兵、弓手,各有几何?”
李囿赶忙报了个数。崔英跟在他后头,把增援的兵力也报了上来。最后谢镜愚补充道,远在陇右的党和已经得到消息,松府和龙州的驻军肯定在赶来路上了。
朕就知道把监军一职交给谢镜愚准没错。现下我朝兵力已数倍于吐蕃兵力,再不打胜仗简直说不过去。
李囿、项宁等人消息相对滞后,如今才知道朕打算做什么。“陛下准备实在堪称万全。如今臣瞧着,不论吐蕃想干什么,他们都讨不了什么好处。”李囿道,长舒了一口气。但想到朕如此大动干戈必然是想治标治本,他又显出了犯愁的神态。
朕知道他愁什么。吐蕃骑兵跑得实在太快,便是我军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也不能打个全歼的大胜仗。而若是想要全歼敌军、或者至少歼灭大部分,说不得要效仿一下吐蕃,来个背后包抄……
“李节度使,”朕吩咐李囿,“即刻写信发给前线诸城,无论吐蕃如何叫阵辱骂,都要坚守城池。再多派点探子出去,一定要摸清吐蕃大军所在。”
“臣领旨。”
李囿立马接口,朕便转向项宁。“项将军,援军约莫还要二至三日才能到前线。而此间,朕要你点齐所有弓手,于城墙上列阵,迫使吐蕃无法于近处攻城。若是有投机之类,也全数备上。重甲步兵统统点齐,只待援兵一至,便可派上用场。”
项宁也领了命。“陛下可是要引吐蕃大军近前、再包围他们?”他尝试着问。
朕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不丁地转向第三人:“慕容将军,你最多能带多少兵力?”
“回陛下,吐谷浑人口远不如本朝,臣至多带过五千人。”慕容起有些不明所以。
朕思量了一下。吐蕃此番估计有一二万兵力,五千断后还是少了点,加上铁蒺藜之类的暗器可能都不太够用。若要在不影响正面进攻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避免伤亡……“朕给你八千,你能带么?”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慕容起面上全是不敢置信。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即起身,一撩下摆,扑通跪下。“陛下厚望,臣必不敢负。”他重重地磕了个头。
话说到这份儿上,朕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无非是先坚守城池、引出敌军主力,而后再以本朝大军列阵,威慑敌方。吐蕃还不知道有这么多兵力在等着他们,乍一发现我朝不仅早有准备、准备还如此充分,士气必然受到打击。趁此机会,我方便可大举进攻包抄,最后再断敌军后路,形成合围之势。
李囿诸人不见得想不到这种法子,只不过先前的军力不够布这个大阵、他们也不敢让慕容起做断后这么关键的一环而已。现下,在座诸人震惊过后的面面相觑已然说明了一切——
“陛下知人善任,唯才是举,更兼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臣实在望尘莫及。”谢镜愚率先打破了那种沉默。
有他这么带头,其他大臣也纷纷回神,齐声口称陛下圣明。看到慕容起身躯微震,朕便知道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
但说到底,朕敢用慕容起,也是因着谢镜愚的前车之鉴。“都赶快起来罢。你我君臣同心,何愁边境不宁、敌国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
大杀四方预警!
第42章
定下大致方向, 接下来该议的就是细节,诸如兵力分配、将领调度、兵器及阵法之类。具体操作崔英更熟悉, 朕就听着他安排, 偶尔有意见谢镜愚也能替朕说了。诸事尘埃落定,众人各自回去就寝。
一夜无事。
次日清早,按预先计划, 诸臣兵分三路赶赴前线。朕要去的自然是中路,依旧是谢镜愚、崔英和褚海睿随行,再加上一个李囿。
就如同褚海睿之前所预料的,从茂府到安戎城快马加鞭仅需一日。但离安戎城越近,山林就越茂密, 路也越不好走。直到入夜,一行人才进了安戎城东门。
与常年宵禁的兴京不同, 即便天色已黑, 安戎城里也是一片灯火通明。街道上全是巡逻兵士,不少人在搬运兵器等物,空地上还立着不少石块及投机;催促呼喝之声时不时传来,一派紧张的应敌景象。
朕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不免四处张望,胯下马蹄也就慢了。
进城时,李囿出示了他的鱼符。传令兵一骑飞奔往城主府通报,不停高喊着“剑南节度使到”, 这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街道两侧很快跪了一路,还夹杂着窃窃私语——
“李节度使来了!是不是援兵也要来了?”
“这不是肯定的么?大官儿可比咱们更惜命呢!”
“那敢情好, 被骂了两日都不能动,还以为真要龟缩在城里了呢!”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朕有意不让李囿事先提醒安戎城守将、云麾将军徐应骁,就是想要听一些可能听不到的话。看来李囿所料不错,我军坚守不出,吐蕃猜出援军将至,越拖对他们越不利,便用起激将法了。
“陛下,”李囿压低声音道,小心地控制自己的马头不超过朕太多,“这时候还不说,不太好吧……”
朕摆了摆手。兵士跪他却不知道有朕这个皇帝在,他肯定害怕。“前头带路就是。”
但当然,朕这个大活人也不那么容易被无视。有几个胆大的抬头,又立刻低了下去。
“怎么李节度使带的人都好面生?”
“嗤,难道你还认得所有大官儿啊?”
“没见过也该听说过,可这几个好像都对不上啊……”
其实朕挺想继续听这些不靠谱的议论,然而马儿很快踏了过去,徐应骁也很快从城主府出来迎接了。“李节度使,”他还隔着二十来步远时就喊,有些激动的样子,“来之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徐某好令精兵亲迎!”
云麾将军没有节度使品级高,但也不是完全的从属关系,徐应骁这么说,显然挺欢迎李囿。反观李囿,有苦说不出,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
徐应骁的兴奋没得到回应,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李囿身后。他的职位足够他在元日大朝会时谋一个太极殿上靠前的位置,故而一看到朕,瞬时大惊失色。“陛……”话说到一半,他冷不丁反应过来朕为什么摇头,赶紧把后面的吞了回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诸位远道而来,还是赶紧到城主府休憩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