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双手奉上一物:“这是胡大人交由属下让属下呈上给陛下的。”
相钰看了一眼影卫手上的锦囊,旁边的阮安会意,立马走过去取来给相钰。
锦囊打开,从里面抽出一角灰扑扑的牛皮,还有——一枚棋子。
相容常请胡莫曰来府上下棋,一来二去胡莫曰与相容在棋盘上成了知己好友。
阮安看见锦囊里的东西,再往瞧了一眼天子的神色后在旁添上一句:“想来胡大人是位念恩的人,伤王爷心的事他也是不忍心的。”
“他向来心善,有不顾及辜负他的,自然也会有念着他心善的。”
相容堂堂淮王爷,淮王府大门一敞,多得是上赶着来陪相容下棋的人,不缺胡莫曰一个。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些胡莫曰心里一直很清楚,而相钰也料定胡莫曰不会忘记相容对他的恩情。
当年废太子监朝当政,朝堂上大半都是废太子的人,这这位探花郎虽然满腹才华,但是他不会阿谀奉承、不会说漂亮话、更不会把大箱大箱金银送进东宫。
胡莫曰被废太子搁到朝廷的角落后,笑贫不笑娼放在哪个世道都一样,胡莫曰仕途无光,家徒四壁,买醉买的袖中空空一枚铜钱都拿的艰难,在最落魄狼狈的时候,连大字不识一个的屠夫都能来踩一脚,这时候是相容拉了他一把,与他结交将他纳入淮王府的庇佑下。
火星扬起,牛皮落入碳火中,边缘卷曲,牛皮毛边迅速烧黑,碳火把牛皮上乌奴的印鉴和宁怀禹烧的焦黑,最终它都会变成一把灰尘。
就像宁族那场大火一样,万般情衷尽数被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掩埋,一切了无痕迹。
阮安看着焚烧的牛皮,不知当说什么。
人说伴君如伴虎,但是见过无数个帝王的夜晚,烛火绰绰伏在堆满的御案前,笔尖的朱批尽是天子熬出的心血,国泰民安这四个字谈何容易,更枉论眼前这位天子有更大的野心。
但是这桩事事关天下,就不怕吗……就不怕哪怕将来成就大业,东窗事发将万数心血毁于一旦吗?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史书里载的是如何不屑鄙夷文字。
“白太医那边怎么说的?”
自宁族大葬后相容就一直没出过府,大门紧闭,听说是连虞衡都给回绝了,虽然说相容说想静一静心,但是相钰不放心他,派了阮安去淮王府要把相容接进宫照顾,但是被佟公公给回了。
“王爷现下好多了,只不过现在想抄几则佛经供于佛案前,抄经需诚心虔意不好打扰,王爷对亡人的这份心意愿陛下体谅一二,愿陛下体谅一二。”
当时佟公公说这番话时阮安观察佟公公神色,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于是便把话回到相钰这里,相容的这个缘由奈是相钰也不能强把人拽进宫,不过后来听见说白太医有日日去淮王府给相容诊脉后相钰放心了许多。
阮安八面玲珑,早派人去白太医那头旁敲侧击的打听:“白太医说冬日寒冷身子骨虚了些,再加上宁族刚刚大丧,淮王殿下难免伤心,除了夜里睡不安稳,精神差点其余一切安好。”
郁结成疾,相容总这样闷着不是个办法,于是相钰下问暗卫:“小十四何时回长陵?”
“约莫五六日内就能抵达长陵城。”
“快马加鞭,大年夜前把人带回来。”
“是。”说到这件事,影卫忽然想起来,举棋不定不知当不当说。相钰发觉暗卫的犹豫,问:“何事?”
“和十四王爷一同被绑走的还有白太医的幺女,路上白姑娘受惊,迷了神智,属下……属下听见白姑娘嘴里一直在喊淮王殿下的名字。”影卫顿了顿,而后道,“属下听闻白姑娘从前……”
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赶路,马车辘辘一路从雪地里颠过,终于赶在小年前日回来了。
快到长陵城城门的,车夫加快了速度。
坐在在白清瑾马车外的护卫转身对马车里头说:“白姑娘,我们已经快到长陵了,您的家人都在城门下等着您,您一路受惊,等回到长陵就没事了。”
“……嗯。”马车里白清瑾应得很小声,胆子很小,瑟缩地蜷缩在在马车一角,她忍不住问,“那王爷会在吗?”
护卫顿了一下,只说,“今日小十四王爷回京,听说淮王殿下会亲自来城外迎接。”
“好,……王爷来就好。”马车中,白清瑾紧紧握住悬在脖子上的玉佩。
马车外一路护送的护卫叹息,一路上白清瑾都这样畏畏缩缩抱着膝盖的躲在马车里,生人靠近白清瑾吓的直发抖,夜里做梦也被魇的颤抖尖叫。中途停在驿站请大夫来看过,大夫诊断后说这是受惊过度,犯癔了。
护卫写了一份书信告知白家白清瑾的情况,最后也是从白家的回信中他们才知道白清瑾幼时就曾被人掳走过。被仇人掳掠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八九岁的年纪,每日瑟瑟发抖躲在墙角,只要白天乞来的银两不够酒钱就逃不过一场泄愤的鞭打。
好在,好在偶然一次机会,白清瑾遇见心善的人帮她回到白家。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却未想这次突遭此祸,幼年那段惨痛的记忆一下子被重新勾出来,白清瑾这才犯癔。
越近城门,越有人声,终于这些嘈杂市井的声音近在耳边,只听前边的几匹马马儿嘶鸣一声,随后行在雪中的车轮“吱呀”一声停住。
一路颠簸摇晃,车驾终于抵达长陵城门下。
马车一停,白清瑾就知道应该到了城门下,底下的手忍不住地一再揉紧衣袖。
几番紧张,但是她根本压抑不住内心想见他的冲动,就在白清瑾迈脚要走出去的时候,旁边的车帘就被人拉了开来,是一路跟着她的护卫,
白清瑾往外面张望:“是王爷来了吗?”
“白姑娘,王爷还没过来。”
听见护卫的回答,白清瑾不由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护卫看见白清瑾的表情也当作没看到,继续说:“白姑娘放心,令尊令堂接您来了,只不过十四王爷回京现在文武百官都在城门下,所以委屈您暂且待在马车里。” 护卫交代完后便落下了车帘,马车里的白清瑾只能重新坐回。
城墙十仞,城门空旷,马车外面的风很大,外面似乎站了很多的人,可是车帘与马车的缝隙太小看不见更多,她忍不住伸手把车帘撩起来一点点,寒风夹杂着冰雪接着缝隙吹进来,冷的白清瑾直打抖。
好大的雪,白茫茫一片,望过去,前头的马车在护卫的拥簇下走下来一个小人,是很小,逾十不过二三而已,脸庞还稚嫩,不过还是个孩子,身量小的都挡不住风,小小一步迈下马车踉跄不稳往前扑了好几步,马车里的白清瑾都差点呼叫出身,
小小一个,腿都不见得多长,在风中歪歪栽栽好几步,最后才堪堪站稳,他抬起头来,看到城墙才晓得自己是回来了。
小十四的母妃皇太妃不能出宫,于是派了一直服侍在自己左右的老宫人来接,老宫人看见小十四呆呆站在这狂风暴雨里,也不动,赶忙拿了狐裘给小主人披上。
老宫人给小主人拢衣,生怕半丝风吹冻了他,她看着小十四长大,小主人活泼调皮,是先皇十四位皇子里最小的一位,加上又得兄长宠爱,是以活泼娇贵的很,从前和兄长府里的小郡主,自己那小两三岁的小侄女都能置上气,文华殿的夫子轻轻打几下手心去淮王府上亮亮手心从兄长那儿讨几分可怜。
老宫人眼眶湿热,忙低头给小十四整理,小十四听见酸鼻子的声音,他知道老姑姑在哭,但他自己却没说话,抿着嘴,更未哭诉一声连日来自己多委屈,这反让老姑姑更加担心。
“走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十四的声嗓都变了一般,稚嫩的声音发号施令竟不觉得有多违和,小十四在一旁护卫的带领下踏过风雪往前走去。
寒冬腊月,不惧寒冷,看见小十四被人拥簇向这边走来,早早等待在城门下的文武百官奇奇扬声,下跪。
“臣等恭迎十四王爷回京。”
还未开牙建府,身居宫中,宫人行走都是唤“小十四王爷”,那是他不服气,十四就十四,殿下就殿下,为什么偏偏要加个小字,一点都不威风,于是他勒令宫里的全部把小字给去了。从此宫人得令,喜笑颜开喊他十四王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却不知道到底差了什么。
直至现在,站在立于金銮殿匡扶社稷的文武百官面前,承受这重重一跪,小十四方才晓得这声十四王爷到底有多重。
一夜长大,不过如此。
“十四王爷,陛下也来了。”旁边的护卫在他旁边道,因是秘密出行,面前的文武百官也不知道御驾亲临,所以说的很小声。
只不过影卫才说还没告知相钰的位置,小十四就已经抬起头来,就像是有感应一般,目光透过风雪一路仰上,太高了,这是小十四小小身躯必须努力仰着头垫着脚才堪堪看一眼的高度。
城楼上,旁边的大太监阮安撑一柄伞侍在一人身侧,而那人正望着他,远远一望,望之俨然 这便是天子。
天子,四下有社稷万民,肩上担山河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