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张口就是一顿好骂,直将他骂了个体无完肤气也没消一半。
“儿子知错……”
“你要是知错了就赶紧把这事儿给我了干净!”
陆柯宗自问做得的确干净,鲜少有人知道他与怀旻有交集,即使是最近的几个朋友,亦或是这院子里是仆从,都只言说是友人。唯有鸨公、管事、怀旻贴身伺候的几位小厮知道两人确实的关系。置办宅子与下人借了别人的名号,地处偏僻且怀旻不爱出门,能有几个人看清虚实?
现在没法弄清他爹是怎么得来的消息,当务之急是要清楚,他爹要自己“干净”到哪个程度。
“儿子明日就把他迁到城郊去……”试探。
“不够干净!”陆巡抚蹙眉来回踱步,焦头烂额。“最近在严查,已经落水好几位了!为父必须谨慎小心!柯宗啊,为父不是突发奇想要针对你,不只是你要抖干净,最近家里的一切也都要抖干净。但凡是芝麻大的事,他们顺藤摸瓜的本事是你想也想不到的!”
宅子下人都可以不动,挂的是别人的名号,这比白花花的银子放在家里要安全些。只是怀旻的问题,陆巡抚坚持要把他赶出去。说是赶出去,其实言下之意很明了了,他是要让怀旻病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反正这个人在外都说是死了,那便让他彻彻底底闭了嘴,安心。
“爹!”陆柯宗绝对不答应,“我把他送到城外找一户人家安置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让他送了性命?!”
陆公子最后是被绑回了府里,被人看在后院不准出去一步。
陆巡抚为官几十载,就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诩奉行中庸,惜命如金。
猪狗也知听天命,下九流之辈,生于世间也不能有何建树,不如以命救他陆家一救,也算造福积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让祂来好生便是,凡人便不插手干预了。
大雪的天,用席子裹了怀旻,两个汉子抬着扔到东山坡乱坟岗。此处豺狼虎豹最多,病死饿死冷死咬死,总能占一样。
11
刺骨冰寒把怀旻沉重的脑子冻醒了几分,哆嗦着睁眼,从席子缝里望出去,是清晨的天。
灰蒙蒙的天撒下一片大雪,只是因着天色越来越亮,才依稀判断出是清晨。
滚烫的身子受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刺骨凉意,一时到觉得通体舒畅,烧沸的血液渐渐停止喧嚣。就是脑子……脑子糊涂,什么事也想不清楚。
不知为何在此?因何被弃?得罪何人?做错何事?遭此报应。一卷破席扔到乱坟岗大雪地,摆明了是要自己的性命。
老树枯枝擎天,残雪重云压地。
怀旻将梦将醒,越发有滔天的怒火与不甘,恨不能将天撕开,问他这是个甚么道理?
脑仁涨得生疼,他咬紧了牙关。
席子被绑起来,怀旻好容易才抽出一只手,从耳旁探出去,接着又是另一只手——比前一只容易多了。手指扣进雪下的枯草泥土,他扯着草根拼命往前爬。一脸的寒土冰渣,指甲缝里夹着枯草,一身滚烫爬到鼻息呼出来几乎都是冷的。
快过年了,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讨晦气往此处来,若要活命,只能爬到有人烟的地方,方有一线生机。
从山岗林深处,好容易才爬入了正道。瞧见一个坟包,也不知是哪个做好事,竟给荒坟贡纸钱酒食。一只灰白的狐狸成精一般,在那坟头大快朵颐。想它也吃了不少了,怀旻将手边的泥、雪团了球,有气无力地砸它。
这小精怪被砸得一惊,龇牙咧嘴地回头,与怀旻对视半晌,思量了什么,遂即回头叼了一块糕点飞奔入林。
贡货被那野物叼得七七八八,怀旻想也未想,抓来就吃,可惜就是酒不辣,喝了不暖身子。
东西不多,但至少肚子里有东西垫着了,歇了片刻竟能拽着树枝站起来。此处有野物出没,不应久留。迷迷糊糊捡了一枝干柴做杖,一手拄着杖,一手攀着沿途大大小小的树枝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不多时又见有贡品,摆得整齐干净,四下看了,无甚野物,怀旻赶紧抢着先吃个饱。
手指刚触到那糕点,一时脑子里翻江倒海,竟泪如雨下。
温热的。这份糕点是温热的。
何处恩公救我?姓谁名谁,家住何处?我怀旻若逃出生天,定当赴汤蹈火报答恩情。
和着热泪吞下去,怀旻生的欲`望更加强烈。既然酒食都是温热的,那恩公也许还未走远?
雪掩了脚印,怀旻只知顺着路走,不出片刻,听到了人声。大喜,跌跌撞撞往前,只见恩公衣着不凡,蹲下`身子亲自将食盒里的一样样拿出来,摆在荒坟头。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同小厮吩咐:“再查一遍有无缺漏,但凡新坟都要上齐。”
恩公……恩公!
怀旻三两步扑上前欲谢,临到跟前被两位小厮眼疾手快拦住,一下扑到地上,手指尖触到了那青缎的靴面。
“你这乞人长眼睛作何?这也是你能碰得的?!”小厮把他一把拉开,连声轰他。
乞人?
此时风霜加身,满身污秽,病弱体衰,勉强苟延残喘。这不是乞人是什么?何故还当是往日被奉若天人的自己?
“冲撞了老爷……小人,小人这就走……”怀旻不知嗓子竟哑至如此,如同乱敲的破锣,难听至极。
“想他是饿坏了。拿一些分与他。”青靴老爷开口施恩,怀旻感激不尽,在地上连叩了七八下,接过吃食转身就走。
方才只觉身影眼熟,如今听他开口顿时才认出来,原是旧识。如今的宛南首富,往日的恩客大老爷——康岐安。
此时相认无非给自己徒添悲凉,没认出自己倒好。赶紧走罢,此生休得再见。
“等等!”康岐安唤他停,“天寒地冻,再拿件衣服去,冻死了可惜这些救命粮食。”
他还要给自己一件衣物……
一件能够抵御风寒,不至于让自己冻死的衣物!
连一个乞人都能如此体贴帮扶,若他当初能够帮扶自己,自己又何至于此啊!
想至此,一时间泣不成声,浑浑噩噩转身去接过衣物,连声哭喊道“谢谢恩人老爷。”,心里又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放到油锅里去梭。
“怀旻?”康岐安瞪圆了眼,不晓得自己究竟认错没认错,只是试探着叫了一声。
怀旻惊地一抖,脱口而出:“我不是!”
“怀旻,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死人复活,康岐安喜出望外,拉到怀里拼命地替他揉暖身子。
见那乞人浑身的冰渣烂泥蹭得自己家老爷一身都是,几个下人皆懵了。那乞人尚不识好,竟对着康岐安的脸就是一巴掌,怒吼:“我不是!”
康岐安被扇了巴掌也不气,只让他在怀里哭闹,什么秽物皆擦在自己身上,眼都不眨一下,反而满眼笑意如三月春风,连声安抚他:“好,你不是,你不是。”
替怀旻拨开乱发,将脏脸抹净,心疼不已。他说:“没事了,与我一同回罢。”
天知道这许多的委屈苦楚怎么哭得尽,在这九死一生后全涌上心头,故人不巧把心里划开了口子,便顺势尽数倾泻与他。
康岐安取下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了,一时间从头顶暖到了脚趾尖。怀旻也不知怎么被带上了车,哭了一路,直哭到脱了力,昏睡过去,整个人复烫得厉害起来。
梦见自己坐在金山银山上冲山脚的康岐安嘚瑟,他却好似听不到一般。
一拳砸在棉花上,气不过,随手捡了几个银疙瘩就砸他。直扔了十余个,一个都没砸中。心里可惜银疙瘩又气得直呕血,慌不择言,破口乱骂一通。
康岐安守在他床边给他喂了药,只听他咕咕哝哝地骂人,骂得难听至极,也不清楚究竟是骂的谁,心里估计是把他弃在雪地里的人。不知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只有等他好些了再问。
“王八蛋……”康岐安心疼他病得连连呓语,又觉他骂人好玩,情不自禁附耳去听他骂甚么。
“你这不知趣的骚狐狸浪蹄子……自己骚……自己骚就罢了,别……别还惹我一身骚!姓康的,爷爷我今日便为民除害,砸得你亲娘都不认得!”蚊子一般嗡嗡作响,骂出来却相当有气势。
霎时脸一阵红一阵白,康岐安没料到他梦里的混账竟是自己,没好气地喝退下人。
“去去去!养你们吃闲饭?站在这里没事做?!”
下人面面相觑,捧碗端盆立马就退得一干二净。
12
半月功夫不到,康岐安名医仙药银子流水似地往外泼,加之怀旻求生欲极强,现在已能自己下地了。
几日来一直想之后怎么抉择,同时也惦记着还放在陆柯宗那儿的二百两银票。大约记得是陆家的人将他扔到雪地里,既然要他死,现在出面去要那二百两银票无异于没死痛快,引颈待戮。
康岐安如今良心发现,忽然待自己这样好,但毕竟是寄人篱下,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从前就不愿把自己养在家里,无论是做个暖床还是下人,都看不上自己。如今没道理好了还死乞白赖地赖着人家,人要脸树要皮,想办法要替今后打算。
还有那一桩事,毫无头绪。仍只有当初在永乐苑时,从不同的恩客口中得知的零零碎碎的消息。
午间日头正好,怀旻坐在院子里眯缝着眼打盹,一边又想着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