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叹气道:“国库空虚,皇上也是不得已,此事我先与娴婿打个招呼,你心里有个数,帐本该销毁就销毁,要确保不被小人告密,莫要留把柄在别人手上,否则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程卫:“……”
桑弘羊轻尝香茶道:“娴婿,那个洛阳卜商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个卜商去年上书皇上,自愿捐出一半财产,既不求官,也没有大冤需要申诉,说什么身为大汉子民,只要能灭匈奴,就是捐出全部家产也是应当的。皇上觉得此人动机不纯且矫情立异,不许可,不接受他的捐款。但依我看,此事给你树立了榜样,若生变数,此法可自保。”
程卫:“……”
义哥发现程府中苑的主帐房门大开着,程卫坐在帐房门口,安排两个下人在屋子里烧东西。
走近一看,好稀奇!
主帐房内堆放的阵年旧帐的箱子全部被打开,下人们一本一本将帐页撕下来,然后丟到火盆里烧掉。
程卫见他来了,招他过来坐到身边,问他:“你那批棉花可有如实报税!?”
义哥点点头,还看着火盆子。
程卫又问:“听仔细,我是问你是否有如实报税!?有没有瞒报的!?”
义哥看了程卫一眼:“没有!我那批棉花是整笔交易,又不是分笔过帐,要想做手脚都无从做起,只有一张交易记录,只能按上面的金额纳税。”
程卫告诉他:“皇上既将推行《告缗令》,两年前出台的《算缗令》有很多漏洞,例如自行申报财产这一项,很多富人为避税,都隐匿财产不报。《告缗令》明确了逃税者若被人举报,就要被发配边疆,戍边一年,而且所有财产全部没收充公。对于那些出来检举揭发的人,收上来的财产分给他一半。”
义哥将这话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劲:“照这么说,《算缗令》的富人税只是为了钓鱼!?皇上真正目地是为了推出《告缗令》没收富人的全部财富!?”
程卫听闻此话,眉毛一挑,立即问:“你的见解有些独特,说来听听你是如何理解的!?”
义哥说:“这个把戏我以前就知道,有钱心善的大老爷收留了很多孤儿,命令大家乞讨的钱只需上交十分之一作为住宿费,讨了多少钱,大老爷从不过问,交的钱也有多有少。有人存私心,只上交二十分之一,或三十分之一,大老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久了,人人都效防,谁再交十分之一就是傻子。有天晚上,大老爷关门下令搜查,藏的钱都全搜出来,被没收了,理由也很充分,谁叫你偷藏钱的!?你们自作聪明少交钱,活该被没收。”
程卫:“……”
义哥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其实大老爷从一开始,就看不上那十分之一的钱,只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最初的打算就是将全部的钱占为己有,不过寻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摆了。”
程卫思考良久,再看他的眼神都有敬意:“你当真进步得很快,居然一步看穿皇上的心思。那依你看,皇上发布《告缗令》后,将会是如何一翻局面!?”
义哥绞尽脑袋想了半天:“就是富人都变穷了,大家都变成穷人,唯一能致富的路就是告发富人,因为这样能分到富人一半的财产。这样人人都以争相告密为已任,都担心被人抢先一步失了先机。”
程卫笑道:“儒子可教,你总算跳出小圈子能看到大局了。我告诉你,到时候商人锐减,商品交易量会减少,这个后果直接影响到物价上涨,穷人更买不起东西。”
义哥看着那只火盆,懂了:“所以椿哥要烧帐本,就担心有人告密!?”
程卫表情凝重地点头:“虽然这里的每本帐,每一页帐都经过我的手,我也非常清楚每笔帐都做平无漏洞,但为避免被人利用,只有烧掉才好。”
义哥想了想:“那我也要将棉花帐和新柴的帐烧掉,以后这些帐都靠脑子记,不用手抄记录了。”
有下人来唤程卫,说是桑弘羊来访。
程卫肯定要亲自迎接泰山大人,正好此刻,屋子里二十三箱陈年旧帐都烧完了,剩下很多未燃尽的纸灰。
他将帐房钥匙递给义哥,安排义哥继续在这里盯着,切记纸灰要全部熄灭,然后打理干净,不能留下火灾隐患,当然这些事都是下人来做,义哥只需代替他的位置,守在这里就行了。
义哥接过钥匙,让他快去忙吧。
……
《告缗令》的正式发布,引发一片哗然,大家都在互相观望,此令能否推进下去。
很多政令,发布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一回事,例如当初浩浩荡荡发布《算缗令》开征富人税,一样是雷声大雨点小。
新令的推行的确遇到阻碍。
大臣杨可奉旨主持告缗事务,负责管理长安城的右内史认为这样会扰乱民生民心,与杨可对着干。
这位右内史也是位奇人,当年只是长安城一小芝麻官,居然将纵横京城的皇室宗亲,王太后的外孙抓捕,并将其绳之以法,也因此一举成名,受到皇上的赞赏。
然后此人身先士卒替皇上开路,分别去都,郡,县,抓捕了几大豪强官员,作为有名的酷吏,但凡国中有哪个地方出现秩序混乱,就被皇上派到那里去治理。
右内史现在掌管长安秩序,与杨可公然对抗,竟然不告之皇上一声,就将杨可抓捕了。
武帝听闻此事,大怒,命令逮捕右内史。
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
这是一场反对派与支持派的博弈!
右内史是否会受到处罚,将是新政执行力度到位与否的风向标。
又过了数日,皇上派大臣杜式严查,最终认定右内史破坏执行诏令之罪,将其诛杀。
杨可继续主持告缗事务,长安城盐铁商会第一个被约谈。
盐铁商会成员,都是官商身份,各自都有靠山,要想憾动他们的地位,很困难。
杨可不能以官威强硬打压他们,因为他们的靠山官位更大。
约谈了数次,没什么效果,盐铁商们纷纷表态,绝对支持皇上新政,我们都是老实生意人,每年按《算缗令》申报富人税从未偷逃,我们可以协助你查办下游商户是否逃税。
杨可是个文官,面对一群油滑的巨富商贾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皇上又派出桑弘羊从旁协助。
桑弘羊前来游说一番,盐铁商会好像铁板一块。
一番斗智斗勇后,终于有了突破口。
皇上要亲自约谈盐铁商会,希望他们率先向全国推广新政。
盐铁商会以程卫居首,第一个被召见。
程卫作为首例被皇上约谈的富商,肯定是忐忑不安的。
入宫前一日,他与泰山大人交流到很晚。
桑弘羊不敢妄猜君王的心思,只能给他一些大方向的建议。
“皇上心心念念将各大盐厂和治铁厂经营权收归。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朝中意见不统一,皇上一直没决定怎么做。明日你见到皇上,心里要有个准头,违逆君心的话,就不要说了。”
程卫:“……”
桑弘羊又道:“娴婿是个有远见的人,只要帮助皇上渡过难关,之后皇上再想找快钱,就只一条路了——卖官!!”
程卫一惊。
桑弘羊笑了笑:“此次政令皇上铁了心要向全国推广,任何阻力都会被清扫出局。你只是一个突破口,后边的人会以你为典型!你我都是商贾出身,都懂占领先机很重要。眼光要看长远,我正在向皇上起草买官卖官的价码。事分两面看,有利也有弊,明日谈崩了,你将发配戍边,一文不名。谈好了,给皇上留下好印象,以后庙堂为官,当真前途无量。”
……
次日,程卫目光淡定的进了未央宫。
司礼太监在前引路,未央宫铺着整片光滑照人的石地板,官墙高立,威严无比。
程卫心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横竖是要挨一刀的,今日的约谈,双方目的很明确,皇上要钱,而他,要保命。
武帝坐在玉珠帘后,雄视一切。
程卫跪地行了大礼,高呼皇上福寿绵长,我大汉国运万古长青!!
武帝板着脸,低沉的声音问道:“程卫,字椿,桑弘羊之婿,盐铁商会魁首,长安城首富,可是你!?”
程卫没听到皇上喊他抬头,自然是不敢抬头的,他的看着光洁的玉石地板:“回皇上,首富不敢当!盐铁商会魁首是大家抬爱,商会的其他成员都是古板老头子,只有在下年轻力壮,勉强做些传达送往告之的活计。”
武帝道:“那些盐铁商的确是古板老头子,还是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皇上没问话,程卫不敢接嘴,只能继续跪在地上听。
武帝继续沉声道:“程卫,你胆子很大嘛,《算缗令》的税率并不高,你却带头偷逃税款,是嫌命太长了吗!?”
程卫赶紧叩头:“冤枉,草民如实纳税,从不敢偷逃税款。”
武帝下巴微抬,身边太监领了命,端着一只木拖盘出来,递到程卫面前。
程卫暗中一惊。
拖盘里有两个帐本,其中一本是翻开的,只须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那是程府历年的帐目,抄的人字迹潦草,写的字像狗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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