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四个字,杀气弥漫。
哥舒翰受命领陇右、河西并突厥阿布思所部共计四万余,又临时从河东、朔方征调二万余人,共计六万余,陈兵积石山、神威城、应龙城一线,纵深八十余里,围绕无数城堡、高地、据点,逐步推进。
他此番的战略稳健的出奇,几乎不像平时的作风。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战的意义。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节帅为了这一战究竟付出了甚么。
那天,听到至尊对节帅的处罚决定后,他无法自抑地跪地痛哭,苦苦为节帅求情,至尊不耐烦,拂袖而走,是他膝行哀免,希望可以命换命。
至尊或许最终还是心软了,答应不杀节帅,但,要他必须立刻进攻石堡城,只许胜,不许败。
他本已咬牙应下了,明知伤亡必然如节帅预料般可怕。但只要能救节帅,相信儿郎们便是付出自己的性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没过多久,至尊居然又变了主意,竟然给他宽限了半年,让他可以抓紧时间在前线构建工事,使唐军战斗时可以有所依托。
他后来才知道,为了这半年,节帅付出的是三个承诺:终此一生,不掌兵、不涉政、不与外人通。
对于正当盛年的节帅,这三个承诺等于提前结束了他的政治生命,今后,即便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再无其他。
节帅用后半生换来的这半年时间,哥舒翰自然无比珍惜,他甚至为此丢开之前所有的耿直和傲慢,结好一向不喜欢的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联络李光弼,将遥领河东节度使的李林甫哄得开开心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各方可以齐心协力,攻下石堡。
由于这半年准备的足够细致,一开始的战事推进很顺利,哥舒翰充分利用了骑兵可远程突击的特点,各城之间互为犄角,相互支持,战线犬牙交错,攻守切换自如,将八十余里纵深的战场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棋局,战术变幻莫测,一日之内往往已有数变,数日间便迅速将大战场上的吐蕃军队或分割消灭,或打退到日月山之外,或被压制得再无反抗之力,到第五日,蕃军唯一的阵地便只剩下石堡城。
最可怕的石堡城。
经过这几日的厮杀,萧易原本一身银光灿烂的鱼鳞铠早已变了颜色,洗都洗不出来,哥舒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原本就是身先士卒的打法,如今有萧易为他防护后背,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敌阵中往来冲杀,仿佛浑不知死字怎么写。
这可苦了萧易,带着五十余亲兵小队手持钢盾死死护在哥舒翰周遭,既不能影响哥舒翰观察战场的视线,又不能阻挡他冲杀的方向,还不能让不长眼的刀枪流矢伤了大帅,好在这些日子萧易几乎与哥舒翰形影不离,对哥舒翰可能采取的战术变化了然于胸,因此心意相通,才勉强跟得上哥舒翰的节奏。
即便如此,他依旧周身是伤。
在这样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像他这样遍体鳞伤的比比皆是,一场战斗,能活下来的就是胜利。
问受伤了怎么办?
只要手脚没断,那就继续打。
仿佛没了知觉,刀枪入肉,竟好似不觉得痛,只晓得见到敌人便一槊挑过去,或翻手一刀砍过去,是槊尖刚好插入敌人口中因此挑掉了半个头露出红红白白的脑浆,还是砍破胸腹流出了花花绿绿的肺肠,或者戳飞的敌人眼珠子挂在槊杆上,再拉着长长的血丝落在纷乱的马蹄间,槊杆却因此握上去黏腻湿滑,这些半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打倒眼前这个人,然后逼近下一个。
蕃军实在不能失去这珍贵的河陇之地,这是他们的牧场、他们的口粮来源,为了族中老小可以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严酷的寒冬,他们拼死守卫,勇悍无比。
而汉军,则是没有退路的哀兵。
这场大战,不死不休。
石堡城攻坚战,从一开始就血肉横飞。
石城山林木繁茂,水源充足,本就是极好的据点,蕃军还在城中屯了无数粮食、弓箭、武器,山顶遍置滚木、擂石。他们居高临下,占着地利,又视线宽阔,无论唐军从哪个方向登山,迎面而来的都是数不清的石头、巨木、箭雨。而且他们登山的小路,其实便是极陡极陡的山沟,战马根本上不去,只能手攀脚蹬,兼之两侧岩石壁立,遍生植被,蕃军只消在山顶沿着山沟丢下滚木擂石,唐军便根本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地被碾成肉泥。
唐军迅速减员。半日功夫,从开始的两万余人便减到了一万八千余人,而且伤者中至少一半是已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的重伤员。
哥舒翰杀红了眼。
他是彻头彻尾的马上战将,在这种山地仰攻必须步战的时候,委实使不上力气,这样的无力感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萧易站了出来。
“大帅!请让末将去试试!”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因为这原本也不必说。
哥舒翰赤红着眼看着这个少年,握住刀柄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复几次,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你上!”
萧易重重一拱手,将面甲拉到眼睛下面,重新扣好头盔,转身便要走,哥舒翰在他身后低声喝道:“萧易,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甚么!”
萧易回头,因连日不间断的厮杀,他的神态明显带着疲惫和倦意,面甲缝隙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却好似发着光,眉骨上先前被撞破的地方还有血流下,染红了他的一只眼,他抬手擦了擦,忽然顽皮一笑:“好,我那软剑的剑法,回来便教给大帅,末将不会忘的。”
哥舒翰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所谓承诺实际上指的是甚么,但谁都没有说。
在这样的情势下,活着,其实已经变成了最最奢侈的事情,为了最终的那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向死而生。
萧易飞快地冲到了李信身边。
从早到午,付出了数千人的代价,李信所部的先锋营只冲上了北坡丈许的山路,寸寸喋血,步步惊心,李信的牙几乎已咬碎了。萧易冲到他身侧,先挥拳替他挡开了山顶碎落下来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一扯李信手臂,大喊道:“将军!攻势暂缓,我有话说!”
李信霍然回头,见是萧易,原本脱口而出的骂人话咽了回去。萧易将他拉到岩石转角处,暂时避开上面源源不断砸下来的滚木擂石,在石头树干与山岩隆隆撞击声中大声喊道:“将军!这里太窄!阵形完全铺不开!咱们得化整为零!”
李信也大喊:“怎么化整为零!老子现在这些手下,都他奶奶的已经快变成零碎了!”
“先让他们停下!”萧易几乎要贴着李信耳朵喊了,“先停下!我和你细说!”
李信挥挥手,身边的传令兵匆匆而去。唐军多半退下去重新休整,只留下极少数人像萧易李信这样找个死角躲了起来。
山上的蕃军看出唐军的退意,滚木擂石也渐渐稀疏下来,到后来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块石头隔三岔五滚落,好像只是在丢着玩。
李信恨恨骂道:“这他奶奶的鬼山头,漫山遍野的石头数也数不清,竟是用不完的!”
萧易听着周围声音小了下来,便道:“将军,咱们现在这么打,等于一波一波冲上去送死,得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化整为零就不是送死?一股脑砸死和一个个砸死有区别么?”这半日死伤惨重,李信戾气冲天。
萧易咬了咬牙,低声道:“一股脑砸死,和一个个砸死的区别就是,后者,蕃军会更累。”
李信心头打了个突。
这还是用人命在铺路。
他到底还是个狠人,略一犹豫,便重重一点头:“行!”
很快,先锋营接到了李信的命令,原来攻山是以小队为单位,每队一百五十人,现在各队正依命将小队拆开,变成以什为单位,每位什长各领所部十丁,按照队正的安排,轮流攻打。
每次往上冲的人少了,但从上面看下来,狭长蜿蜒的山路上尽是络绎不绝的唐军,所以,滚木擂石箭支依旧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兵士们并不傻,这样冲其实就是送死,大家一起死,还是一个个轮流死本也没甚么区别,这种攻山战,自古以来就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也没甚么好说。
一什一什的军士添油一般地陆续冲上,死伤依旧惨重,雨点般的滚木擂石却半分不见缓,李信越看越心疼,这可都是人命啊!可是此时此刻却已别无选择。又一个兵丁被巨石砸中,如破布般翻翻滚滚一直掉在了他的脚边,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眼睛睁得老大,头却已经碎了,这幕惨状看得李信目呲欲裂,不由自主扭头去找萧易,却忽然发现萧易已脱得只剩布衣,正重新扎束,将一套牛皮护肩腰带裹腿等穿在了身上。
李信顾不上其他,冲上去一把薅住萧易脖领子大喝道:“你傻了吗!战场上解甲!你不要命了!”
萧易平静地抬起头,边将精钢护腕扣好,边淡淡道:“不解甲,动作就不够灵活,我上不去。”
“你要上哪去?!”李信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