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认真,没有注意到顾淮生越皱越深的眉头和隐含怒意的眼眸。
说完这些,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已经干硬的泥块,转了一下给顾淮生看十分平整的一面,上面刻了一个图案,似乎是在什么东西上面拓下来的。
“这个是我趁全承恩不备时在他的扳指上拓下来的,”晋雪年珍而重之地将泥块放在桌面上,“你拿着这个可以去做个新的。”
岂料顾淮生伸出手,却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晋雪年避之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顿时怒道:“你做什么?!”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拼命挣扎,顾淮生皱着眉,手上愈发用力,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让我看看你的伤。”
晋雪年浑身一僵,眼神躲闪,还在抵赖:“什么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撒谎了!”顾淮生心里憋着一股火,既气全承恩这个老东西又动了手,又气自己没能护住晋雪年,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受了伤都不知道,“你能知道这么详细,就跟亲眼见到似的,必然去过全承恩房间了,而他不会大意到当着你的面就开密室,那你当时肯定,肯定,”顾淮生没能继续说下去,顿了一顿,接下来的几个字就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他肯定以为你已经昏死过去了,你伤得必然不轻。”
说完,看到晋雪年还是浑身僵硬不肯配合地坐在椅子上,顾淮生心里火一下子腾得烧得更旺了,一把将他拽向厢房。
晋雪年沉默地跟着他往前走,然后又沉默地被他按在床上坐下,身下的被褥是那样柔软干净,这里是顾淮生私人领域,到处都充斥着顾淮生的味道,很淡,若真要形容,像结了冰的酒一样,清冽又醉人。
顾淮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他的衣带,这一回晋雪年没有反抗,他低垂着眼,忽然淡淡地问道:“为什么?”
顾淮生一顿:“什么为什么?”
“你想要的我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关心它们的获取方式?”晋雪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也很平静,“为什么还要担心……我?”
第6章 原是故人(四)
晋雪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也很平静,然而到底在最后一个字时破了功,嗓音微微颤了一下。
就这一个颤音,便使得他整句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好像一个久困黑暗的孩子,有一天忽然得到了一簇微弱的火光,他全副武装地藏在黑暗里小心试探。他是那样困惑,怀疑,顾忌,又渴望。
顾淮生手上动作一顿,心里有些苦恼。
他知道如今势必得给晋雪年一个解释了,没有什么善意是毫无由来的,尤其是已经经历过这世上各种黑暗之人,更加不会相信突如其来的善意。若是自己再不给出解释,任由晋雪年自己猜下去,事情也许很快就会脱离掌控,直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心思转过无数思绪,顾淮生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手上已经有条不紊地将晋雪年上半身衣服褪到了腰间,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那些伤口纵横交错,头重脚轻,好像是用细竹竿抽出来的,间或夹杂着点点烫伤的红痕,也不知道晋雪年究竟遭受过什么,在床上躺了多久,如今这些伤口已经结了痂,却仍旧这么触目惊心,真是难以想象刚受伤时会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过短短一眼扫过,就看得顾淮生眼神一暗。
一定要让晋雪年信任自己,这样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晋雪年也不至于对自己三缄其口。
而且……自己想救他出去,这个想法已经在脑海里徘徊了多日,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救他出去!
顾淮生一边转身去拿玉露生肌膏,一边放平声线,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口吻:“我是何睿在后越时结交的好友。”
他弯下腰打开床头的暗格,取出瓷瓶。
“何睿病逝后,我便周游天下,走到平国时不小心遇难,危急之际得平淮长公主所救,我的名字“淮生”也是为了报答长公主而改叫的。此后我一直奉长公主为主,如今前来大梁,是为了查探先帝驾崩一事,当年先帝去世前曾有一段时间杳无音讯,疑点诸多,长公主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顾淮生转过身,黑沉沉的眸子仿若深渊幽谷,能将世间光芒都吸进去似的,晋雪年猝不及防撞进这双眼睛里,只觉得心中一悸,仿佛灵魂都不受自己控制要被吸进去一样,他有些仓皇地移开眼,没有注意到顾淮生微挑的眉梢和眼底一闪而逝的深意。
“你说你是二皇子殿下的好友?我如何信你?”脑子里不知道为何有些乱,晋雪年故意出声打断他的话,也好集中一下自己的注意,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软弱轻信,不会被顾淮生牵着鼻子走。
“你问这么一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啊……”顾淮生话语里含了一丝苦恼,他走到晋雪年身边蹲下,微微仰起头,这是一个弱者的姿态,可是由他做来却没有半分不和谐,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完美优雅,明明仰视着自己,却只令人觉得一股压迫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距离……太近了……
晋雪年皱了皱眉,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想与他拉开距离。
顾淮生却恰好拉住他胳膊:“别动。”
晋雪年浑身一僵,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将那只温热的手给打下去。
顾淮生仿若未觉,见他乖乖地不动了,满意地松开了手,从已经打开的瓷瓶里挖出一大块,动作轻柔地涂上他腹部的一条伤疤上面。
“……这样罢,不如我来说一些关于何睿的事,你与他相识多年,定然对他有些了解,我说的是真是假也能判断,你看如何?”
此刻晋雪年的注意力却全在自己小腹上那只游走的手上,那只手动作太轻柔了,于他而言不像上药,更像情人之间亲昵的爱抚,再加上自己体内的那只蛊……可他知道对于正常的人来说,这种动作根本算不上逾矩,是自己心里有鬼罢了,更何况对方确实一片好心,所以他还是咬牙忍住了……
可是当所有的意志都花在抵抗身体的本能上时,再想分心去专注于其他事情就显得尤其困难,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被人倒入了一团浆糊,顾淮生在说些什么,他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好啊。”晋雪年咬了咬舌尖,吞下已经到喉咙口的闷哼和呻/吟,努力维持着话语里的冷静。
顾淮生伸手又去挖药膏,顺势低下头,掩去眼底的神情。
“让我想想,我自幼生在后越,启兴十八年何睿去后越做质子,我便在那时与他结识成了好友。何睿此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再加上聪慧通透,才思敏捷,当时尽管年少,却已在京都之内薄名外扬,每回外出都会遇到向他投掷瓜果的女子,吓得他好一段时间都不敢一人外出,因为此事,还被我们好一通笑话呢。”
顾淮生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大概是被他说的内容转移了一点注意力,晋雪年脸色好了很多,顿了顿却道:“你说的这些便是个普通人也能知晓……”
顾淮生胸有成竹一笑:“那我就说些普通人不知晓的,何睿喜爱吃甜,尤恨茶水,因为那些又苦又涩,他不止一次和我抱怨怎么会有人喜爱喝茶的,他不爱吃禽类,却喜欢吃羊肉,他不喜欢骑马,却仍旧练了一身好骑艺,那是因为……”顾淮生忽然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道,“他曾经有个很疼爱的弟弟,当年就是从马上摔下来去世的,他曾和我说,他其实很讨厌念书,很讨厌骑马射箭,但皇室波云诡谲,只有不断完善自己,直至没有一丝缺点,才能平安地活下去。”
晋雪年被他的话勾起了一丝伤感:“可惜他那么小心,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顾淮生看他一眼,不忘了趁热打铁给他灌鸡汤:“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着。”
“你说得……唔!”
晋雪年忽然浑身一颤,一声没有压住的闷哼又短又急地从喉咙里传出来,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捏住了顾淮生的手腕。
“很疼?”顾淮生眉心微蹙,看向自己方才碰过的地方,那里是晋雪年的胸前,又红又肿,甚至……甚至还被穿了一个孔洞!
方才才压下去的怒意腾得一下子就又升了起来,他眸色越发幽冷,恨不得立刻就将全承恩抓过来千刀万剐。
晋雪年却误会了他的沉默,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慌,他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道:“确实有点疼,让你看笑话了……”
顾淮生摇摇头:“你放开我,我轻点。”
“好,”晋雪年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道,“你继续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顾淮生却对这个话题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他想了想,道,“你等等。”
说完,他就直起身擦了擦手,然后走出厢房,过了片刻又走了回来,手里却多了一个东西。
“这是何睿当年赠我的玉佩,你应当认识。”玉佩只有半个巴掌大,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于小巧了,形状如弯月,色泽白润,是块上好的羊脂玉,玉上只雕着一尾锦鲤,除此之外别无旁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