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丝反应,只是动了动他那早已干裂的嘴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顾淮生犹豫片刻,凑上前,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蜗里,正想仔细谛听,一双手却在这时猛地握上手腕!
男人好似被困深渊的囚兽,在这一刹那骤然爆发了所有的力气,用力地、牢牢地、死死地捏住他的手腕。
顾淮生吓了一跳,本想挣扎,却在那句粗哑的、恳切的、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时僵在了原地。
“救救我!”
这个人……明明有着那样无望空洞的眼神,声音里却又有着这样充满求生欲的渴望,是为了他那个在教坊的妹妹吗?活成这幅不生不死的模样,倒不知该道他可敬,还是叹他可怜。
下一刻,男人就跟抽空了全部力气似的,双眼一闭往前倒去,顾淮生连忙接住他,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逡巡良久,最后落在紧闭的眼睛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夜的插曲很快就被顾淮生抛之脑后,习惯了住在全府的日子之后,每天的生活就变得乏善可陈起来,他白日里与薛梓奴一起商讨寿宴上演奏的乐曲,晚上照例会散步,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孤僻的院子他再没去过,那个不想死的男人也再没见过。
然而好景不长,他莫名其妙想要回避的男人,在某一日午后却主动找上了门来。
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天气渐渐变得闷热,两个丫鬟吃完饭之后便没了人影,不知道是跑哪儿去玩了,顾淮生与薛梓奴也将原本摆在院中的桌椅挪到了庑廊下,好挡一挡日渐炽烈的太阳光。
而就在这时,月亮门处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谁啊——啊!”
薛梓奴一边打哈欠一边抬起头,然而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这个哈欠顿时卡在了半途中,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配上张了一半的嘴巴,显得又可爱又滑稽。那一声拖长了的“啊”也在受到惊吓后陡然变调。
“嗯?”
顾淮生听出些许不对劲,不由也抬起头,然后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站在院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全承恩的那名男宠。
前几次看到他,他不是不着寸缕,就是伤痕遍体,这还是第一回看到他穿得这样整齐的模样,俗言道人靠衣装,倒是不假,这人肩宽体长,活脱脱的衣服架子,站在那里还有股难言的挺拔的气质,若是不知情的人,定会将他认为是哪家的公子哥。
只是一双眼睛却成了唯一的败笔。
这双眼睛不再失焦失神,却反而更像一潭死水,看不到丝毫神采,只有掩埋在风平浪静下的死气沉沉。
顾淮生不由有些失望,却紧接着就又觉得自己好笑——这双眼睛,说到底只有形状像罢了,哪里会有人再有那样一双神采飞扬到好似盛着骄阳的眼睛呢,更何况,那人早就死了……他的头颅还是自己从城墙上摘下来的,尸身也是亲手埋下去的……
等回过神来时,顾淮生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又出了神,他清了清嗓子,掩住方才自己的失态,淡淡地问道:“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大抵因为那双形似神非的眼睛,他语气里多出些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敌意。
“请二位放心,我来的时候没人看到,”男人神情漠然,看样子全然不因顾淮生略显疏离排斥的语气而感到不自在,只是却也没再往前,而是站在原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犹豫了片刻轻轻放在身前地上,垂着眼道,“这是我手头上所有的银两,那夜如果不是公子替我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我怕是活不到今天……我伤口好得很快,公子给我用的药必然不便宜,这些钱却也应当够了。”
这是……报酬?
这人这幅互不相欠的态度倒也有趣,明明身陷囹圄、永无明日,整日里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却还有闲心做这样多余的事。
顾淮生眉梢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挑,却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点点头淡然道:“知道了。”
男人得他此言,转身便走。只是明明从始至终看上去都很镇定,离开的脚步却显得有些仓促凌乱,顾淮生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像看到了那些被拼命压在心底的屈辱忍耐,自卑不堪,在这一刻都手舞足蹈地跳了出来,像恶魔一样蚕食着所剩不多的可笑的尊严。
是啊,可笑,难道不可笑吗,一个苟且求生的男宠,却还会在乎这些……
说不清心里翻滚的是什么思绪,顾淮生有些不适应地按了按胸口,想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都给压下去。而就在这时,坐不住的薛梓奴已经将钱袋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之后递到了顾淮生手上。
“顾大哥,我看这还挺重的,打开看看?”
“嗯。”
薛梓奴迫不及待地扒开钱袋,将里面零零碎碎的银子都倒了出来,扒拉着数了数,惊呼道:“这,这有四五两了吧!什么药值这么多钱,顾大哥,我们给他送回去吧……”
“送回去做什么,”顾淮生从他手上抽走钱袋,慢条斯理地将碎银都扫进去。神医谷玉无颜亲手调制的玉露生肌膏,千金不换,这点银子怕是连指甲盖大小都买不起。而且,就算不提膏药价值,“我救他一命,连这点银子都收不起吗。”
顾淮生无心之言,薛梓奴却有点生气了:“话怎么能这么说,他如今这般境地,这四五两银子也不知是如何省出来的,他都将全部家当给你了,”说到后面,他又放低了声音,眨巴着眼睛哀求道,“顾大哥,反正我们也不缺钱,不如就将这些钱还给他吧……”
顾淮生一怔,摇头叹息:“你啊……你道是我想要他的救命钱么,只是这些钱不得不收。”
“难道不是吗……”
薛梓奴茫然地看着他,顾淮生只得继续解释道:“他把这些钱给我,是想要维护最后的生而为人的尊严,若是把钱还回去,于你而言是出于好心,可于他而言,却是施舍,是怜悯,是将他最后想要守护的东西给残忍地撕碎。”
他目光落在手里的钱袋上,眼神缥缈悠远,万千思潮汹涌而来,却又很快被压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无人可以窥见。
钱袋明明没有多重,掂在手心却沉甸甸的,他透过钱袋,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同样的身陷囹圄,孤苦伶仃,拖着残破的蝼蚁之躯苦苦挣扎。
不过不同的是,自己一心求生,最后破后而立,求仁得仁,而这个男人却一心向死,又求死不能。
第3章 原是故人(一)
住在全府的第十一天,老东家平王世子因为新得了一本曲谱,派人来接顾薛二人过府一叙。
一出全府,薛梓奴就跟从笼中逃出来的鸟儿一样,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幸好世子府和全府相距不远,顾淮生这才在耳朵被磨出茧子之前幸免一难。
一到世子府后,顾淮生就与薛梓奴分道扬镳,薛梓奴回自己住所收拾东西,他则连衣服都没换,径直去了书房。
“世子殿下。”
见顾淮生走了进来,晋王世子文景州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相迎,眼角眉梢都吊上稍许喜色:“怀瑜你来了,此处无外人在,唤我子初便好。”
此处并无外人,顾淮生一直紧绷的脸庞也稍微放松了些,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疲倦,这是在外人面前从未展露过的表情。
他揉了揉眉心,在椅子上坐下,“子初。”
“你在全府这么些天过得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文景州好心地给他斟了一盏茶,担忧地问道,“那个老贼没怀疑你吧?”
“没有,我如今这副模样,当初连你都认不出我来了,他还能怀疑到哪儿呢。”顾淮生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尚温,入口清冽,让人觉得精神一振,这么多日积累的疲倦被冲淡不少。
“没有就好,”尽管知道不会露馅,听到顾淮生亲口说出来文景州还是大大松了口气,“我这些日子为了你可是茶饭不思,芳儿都担心我是不是生病了,张太医来为她诊脉时还张罗着让我也去诊一诊。”
听他提到世子妃,顾淮生少不得要问一句:“世子妃没事吧?”
“还是那样,”文景州眉宇有些黯然,“太医说好好保养的话还能有四五年的光景。”
气氛陡然变得如此低沉,顾淮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世子妃是文景州作为质子到了大梁之后梁帝指给他的,文景州固然很是抵触,但他一直是个真君子,说什么也不会迁怒于这个同样牺牲于政治联姻的可怜女子,与世子妃相敬如宾地过了一段时日后,渐渐也生出了真感情。
或许孤身处于异乡之人,骨子里都有一种难言的寂寞孤独,世子妃之于文景州,就像干禾之于快要熄灭的星火,是解决这份孤寂的良药,予他以慰藉。那段日子的文景州真的很快活,不再整日被国恨家仇所束缚,而是活成了他自己。
可惜好景不长,世子妃难产之后便落下了病根,之后的情况也是每日愈下……命运就是这样,从来都吝于给人以真正的希望。
“好了,不说这些了,”在顾淮生想好要怎么安慰之前,文景州已经恢复了过来,甚至还笑着转移了话题,“十几天没见你,平哥儿早就想你了,等会你记得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