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浣端过药碗来,意识刚逐渐回笼就想到了赵擎烽的事,忙抬头问向德多:“叛军是都退了吗?当初发现咱们的那个人是……”
说到这里,秦浣顿了一下,他不知道十六年过去了,该如何称呼现在的赵擎烽。他仍旧是忠宁侯府的世子吗,还是已经承袭了爵位?
前世今生之间的年岁相隔,已令他曾经最为熟悉的那个人都变得陌生了。
正当秦浣纠结时,一边的德多却已经开始喋喋不休的说了起来:“主子放心吧,叛军前几日就已经被赵侯爷手下的西北军剿灭了,虽然听人说还有些外逃的,不过想来也成不了气候的,主子安心养伤就是了。”
“赵侯爷?”秦浣低声重复了一句,看来赵擎烽是已经承袭爵位了。
“对呀,忠宁侯赵侯爷,前几日主子在荒院中碰到的人就是他。”德多伺候完秦浣喝了药,又扶他重新躺下。
无论是叛军也好,还是援军也罢,秦浣确认了赵擎烽无事后,便稍稍放松了下来,又问道:“既然是侯爷,那他额上怎么还刺了字?”
那德多本就是极爱打探各种小消息,话极多的人,此刻见主子有兴趣就又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这几日听来的全说了。
“主子您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几日宫中都在传呢,说那位赵侯爷虽打得一手好仗,可平日里却是个极为荒唐的人,整日就知道饮酒寻色呢。”德多背过身去收拾着东西,没有留意到秦浣皱起的眉头,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听人说呐,那位赵侯爷十多年前也曾在京中住过一段日子,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被赶回了西北。”
“老忠宁侯因那事气坏了,竟当即就上书将他充军流放,虽并未真的入罪籍,但仍如寻常犯人一般,额上刺了那核桃大的“罪”字,而后又扔到西北戍边军中任他自生自灭呢……直到前几年,老侯爷死前发现侯府后继无人了,才勉强将他召回来袭了爵。”
德多闲聊般的将自己知道的事通通说了出来,秦浣却久久地未再回应一句。
这些都是他死后的事,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事,但却又是他当年所能预料到的事。
赵擎烽一旦回了西北,朝廷必定会发难,而老侯爷不想与朝廷为敌又想保长子一命的话,就必须做出让步,重罚于他。
可即便早已预料到,秦浣心中却仍如刀割一般难受。
昔日肆意光鲜的侯府世子却沦落到刺面充军的地步,与罪人们一起,晒着那西北最为毒烈的日头,受着那冷冽的朔风,困卧黄沙,渴饮雪水……
秦浣不敢去想这十几年他是如何过来的,不敢去想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众人口中沉迷酒、色的荒唐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秦浣已经死了,死在了十六年前那个初雪的夜晚,而现在活着的人是秦安平,是与赵擎烽没有任何关系的秦安平。
所以日后他想要做的那些事,无论是成是败,是生是死,都绝不能再将赵擎烽牵扯进来半分。
秦浣本想等自己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再做打算,可不想到了这一日的晚些时候,老太监杨为忠却带着皇帝的旨意来了。
只是那旨意却并不是安抚他好生养伤,而是要他三日之后去赴什么宫宴的。
“陛下几日未见到小王爷,心里着急的厉害,又不好过来亲身探望,何相爷才叫奴才带了旨意来,请小王爷三日后好歹也去一趟,也好叫陛下和相爷放心。”此话说的着实气人,自己今日重伤昏迷刚醒,五日后能不能下地还是两说,他却赶着让自己去赴宴了。
杨为忠这人秦浣之前也是见过的,十六年前他便是何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如今何皇后虽去,但有何相在,想来他在宫中还是颇有地位的。
果然,秦浣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德多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知道秦安平在宫中地位尴尬,定没少被这些奴才欺负,可为今之计,也需得暂且忍耐。秦浣不卑不亢的对那杨为忠说道:“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劳烦你回去与陛下通报一声,就说侄儿那日定会赴宴。”
那杨为忠虽说觉得今日的秦安平与往常有些不同,但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反正他的差事已了,也懒得计较那些,又不冷不热的嘱咐了秦浣几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杨为忠刚一走,德多就着急了:“主子怎么就答应了呢!您伤得这么重……”
秦浣却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淡笑着说到:“我怎么能不答应?”他刚说完,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德多:“你看着陛下平日里待我如何?”
德多一愣,想了下后才有些奄奄地说道:“其实陛下待您也是极好的,可惜——他也是个做不得主的,也是顾不上您了才让这些奴才爬到了您头上。”
秦浣点点头,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他与老三秦渝虽并不是一母所出,但关系其实并不坏。秦渝天生痴傻,心思单纯干净,当年与秦济秦浣两兄弟相处却也十分融洽。故而,秦浣倒觉得秦渝可能真的是在日日挂念受了伤的小侄儿,只可惜身不由己,反而被有心人利用了。
养伤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宫宴就在眼前了。尽管胸口还隐隐作痛,但秦浣还是带着德多,从他们安歇的小院,一步步的走向行宫正中的玄武大殿。
从荒凉偏僻的小院到人声鼎沸的大殿,眼前的景物随着朱红色的宫墙逐渐变了模样,秦浣微微仰头,便能看到前方鳞次栉比的宫室,与那百座千重飞阁流丹也遮挡不住的辉宏大殿。
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胸口伤处传来的痛楚,但每一步他却都走得极为珍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步伐。
秦浣终于来到了大殿之下,德多作为等级不高的小太监只能在这里等候,唯他一人独自踏上殿前的长阶。只是刚刚走平地时还好,一攀爬起台阶来,秦浣就有些撑不住了。
他低咳了几声,便觉得口中有了淡淡的甜腥气,抬头看看还剩将近一半的台阶,暗暗苦笑了起来。到底还是托大了,心中积着那一口怨气,也不该拿秦安平这重伤未愈的身体置气。眼下停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身边倒是有不少往来穿梭的宫娥,侍从,甚至还有前来赴宴的大小官员,可又有几个是他使唤得动的。
秦浣只得自己再原地缓了一会,觉得稍稍好些后,才有抬步继续向上走。就这么走走停停的,眼见着就剩最后几阶了,他想着一鼓作气爬完,却不想腿上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倒了过去。
正当秦浣无措之时,身后却忽地传来一股大力,扯着他的臂膀硬是将他拉了回来。
秦浣一愣,还未及转头道谢,便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小王爷走道也需小心些才是,万一摔下去了可是要让人看笑话的。”
秦浣微微颦眉,有些惊讶的看着赵擎烽晃晃悠悠地绕到他身前来,满脸未退的醉意,像是宿醉还未醒,便为贪欢赶着来赴这一场宫宴。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十六年后的赵擎烽,刚要摆正姿态道声中规中矩的谢时,赵擎烽便已经放手离开了。
望着他缓步进殿的懒散背影,秦浣只觉得心口有些酸酸的,尽管之前已经从德多的口中听闻了太多关于这位忠宁侯荒唐颓废的传闻,但亲眼目睹时,秦浣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终还是沿着赵擎烽刚刚走过的路,慢慢进入到一片笙歌的玄武殿里。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解释一下我设想的老狼狗,可能跟它原本的概念有点不一样……
我想的那种,就是对外像狼,又狡猾又心狠,而对内就像温柔听话的大狗狗,呀~本质上还是忠犬嘛~
第4章 (四)迷醉
刚迈入那玄武殿中时,秦浣着实愣了一下。
殿中舞姬翩然,两侧坐着的大臣却几乎无一恭敬肃穆,而是互相灌饮嬉闹,呜呜泱泱乱成一片,哪有半分宫宴的模样。
大启的朝堂,已经荒废到这种地步了吗?
秦浣冷眼看着殿中醉生梦死的朝臣们,本以为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刚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坐坐,却听到大殿至高之处,忽然传来带着欢欣的声音:“是小侄儿吗?小侄儿来了!”
秦浣脚下一顿,慢慢地抬起头来,仰望着正前方龙椅上的秦渝。昔日那个痴痴傻傻的少年,如今……也长大了。
大殿中因为皇帝忽然发声安静了一下,秦浣注视着高位上的几人,穿过犹带脂粉香气的大殿,走到了他们面前。高台之上,秦渝居于正中,左侧是他的皇后,丞相何无顷之女何清如。皇后之侧,稍低些的位置上坐的,便是何无顷本人了。
秦渝往右,躬身立于一旁的,是自小照顾他长大的内侍李徽,如今不过四十几岁的年纪,丝毫看不出苍老之意,却已然是宦官之首了。
皇叔吉王留守京中,并未亲自前来,故而坐在右首的是他的长子秦骏。帝后多年无子,何相又想拉拢吉王,所以已将秦骏立为皇太弟,承储君之衔。
秦浣望着那近在眼前的秦渝,看着他坐在龙椅之上,明明该有的恨意此刻却弥散无踪了。
他的弟弟,依旧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被一群豺狼虎豹挟持着,坐在那他从未想争的位置上,无知无觉中手上却沾满了至亲的鲜血。
这样的秦渝,他真的恨不起来……而他真正应该恨得,也应是那些此刻围坐在皇位周边,心思叵测的奸佞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