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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孟成蹊刚要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见涂延如此猴急地宣誓主权,也就随他去了。
脱了鞋上床,他嗤嗤笑道:“藏那么紧做甚?乡巴佬,没见过好东西一样。”
涂延兴高采烈一扬眉:“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宝贝得紧。”
“那这个呢?”孟成蹊恶趣味地把一只脚拱到他鼻子下,蹭了蹭,“这也是宝贝?”
没想涂延当即捧住他的脚,在他雪白的脚面上“啵”地亲了一口。
孟成蹊的耳朵忽地烧得通红,他连忙从涂延手中扯回自己的脚,掩饰性地用脚尖去挠对方腋下的痒肉,逗弄完便翻身要逃。涂延哪能罢休,弯腰擒住他,隔着病号服去挠他痒痒。
两人咯咯笑着,在床上闹作一团。
到了第三天,孟成蹊的脸恢复得比双妹化妆品广告的模特还细腻红润有光泽,医院方也不好再留他,医生大笔一挥,准他出院。
孟怀章带着阿明,亲自把他接回了孟公馆。德叔怕孟二少爷这回伤了身体,一天好几次地给他送补汤,喂得孟成蹊鼻血直流,后来还是江星萍做主,才把补药停了。

午夜,上海西郊一处不引人注目的二层小楼。电已经拉了闸,房间里点着一盏焦黄的煤油灯,在宽敞漆黑的空间里,发挥着有限的光和热。傅啸坤与涂金元一站一坐,同是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老板的货刚出了潼关,就被埋伏在周围的人马劫了,押货的几十号人全军覆灭无一幸免。”
涂金元在茶几上磕了磕烟斗,说:“陆老板那边先不要慌,明天我让涂延出发去他那边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把货追回来。”
“等你们派人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傅啸坤凉凉的视线扫到对方脸上,像利刃一般,“而且问题的关键,是有人提前泄露了交货信息。”
涂金元吸烟的动作一滞,凝视着傅啸坤道:“你意思是我们中间有了叛徒?”
“陆老板不可能泄密,那内鬼就出在你我的人里。”傅啸坤冷森森回答道。
“可是我们这边参与决策的人,统共也不过十来个,还都是你我颇为信任的心腹大将,这要是查他们,恐引发内部动荡。”
傅啸坤失控地推了前面的桌子一把,桌角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呜咽:“你不查,等着他来给你收尸?这回是搞掉我们一个分销商,下回呢?把仓库一锅端了?”
涂老板摸了摸肥胖的肚腩,像下了决心似的一拍:“妈了戈壁的,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办法把那个人揪出来。”
“不,是必须揪出来,”傅啸坤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声音低而沉,“不然我们都得完蛋。”
他的眼眸在昏暗中发出两簇幽光,像一头精悍的危险动物。

27.

孟家棉纱厂三天两头闹罢工,单子不能按时交货,孟重迁不可避免地损失了一笔钱。他和工人代表谈过几次,对方要求全体员工涨三成的薪水,还提出法定节假日加班要付双倍的加班工资,孟重迁当然不肯答应这样的狮子大开口。
就在和这边工人如火如荼协商的同时,他派人去苏北和皖南,寻来一批要薪低廉的非熟练工。然后以工作态度不端正为由,解雇了带头鼓动罢工的那些工人。失了饭碗的工人们怒不可遏,到处奔走控诉孟家仗势欺人的丑陋嘴脸。
在那期间,其他工厂雇佣童工,拖欠薪资等丑闻也纷纷爆了出来,又有文人含沙射影写了《吃人的资本家》一文,登在了主流报纸上。一时间,沪上不少企业家成为众矢之的,遭到舆论的一致声讨。
孟先生一向爱惜名声,但和企业的生死存亡比起来,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开了几十年的工厂,早就摸清了对付底层劳工的套路,有些条件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一旦你服了这个软,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接踵而至。
就在大家以为事态要随时间渐渐平息的时候,本地的一家小报社报导了孟家工厂前女工罹患重病却无钱医治的新闻。四十岁的姚翠兰是个寡妇,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仅靠她一人苦苦支撑,却在患病时惨遭解雇,引发了老百姓广泛的同情。加上一些人的推波助澜,不少下岗工人自发组织起来,去孟氏棉纱厂门口拉横幅,孟先生停在工厂外面的车都被砸了。
孟重迁这下乱了阵脚,明白这场混乱单靠他一己之力很难扳过来,慌急慌忙跑去找副市长商量对策。
闸北一处拥挤肮脏的棚户区内,孟怀章带着孟成蹊转来转去找了半天,才摸到姚翠兰的家。开门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瞎眼老太太,摸着墙把他们带到里间。天气那么热,这里的房间却潮湿阴暗,木质家具像烂了似的,发出阵阵恶心的霉味。正午的阳光从破破烂烂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出姚翠兰蜷缩在床榻上的身影。
她全身一动不动,眼皮像枯黄的树叶一样阖着,胸口的起伏极不明显,如果不是一声声夹杂着呻吟的急促呼吸声,孟成蹊都要怀疑她已经死了。望着眼前形容枯槁的病人,他心里不由泛出一丝同情。
孟怀章把买的水果糕点放在床头的矮柜上,和缓地开口道:“姚女士,我是孟怀章,代表家父来看您了。”
姚翠兰的眼睛缓缓睁开,双手撑起身体,呼吸愈加急促起来:“孟……孟老板,你们要……要做什么?”
“您不用起来,”孟怀章示意她躺下,文气地扶了扶眼睛道,“我们是来表示一下慰问,顺便想为您的康复出点绵薄之力。”
“呵呵……”姚翠兰突兀地笑了,笑声仿佛是从坟墓里传来一般,低沉可怖,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她拖着上半身靠在脏得发硬的棉被上,语气里满是怀疑:“孟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心?”
“我们是真的想帮助你。”孟成蹊又觉得这人不识好歹,便从他大哥身后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低声嘀咕道。
“帮助?我在你们厂里任劳任怨干了十来年,生了场大病,孟老板一句话就打发了我,害得我们全家都要饿肚子,现在还假仁假义地提什么帮助?”
兄弟两人严肃地对视了一眼,暗道不妙,他们猜得没错,说谎的人如果连自己都默认谎言为真,外人就更难分辨真假了。
“姚女士,”孟怀章纠正她道,“您当初煽动工人罢工的时候,还没有病发,你也清楚我们解雇您的真实理由,绝不是身体原因。”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到她手边:“您的困难我们都了解,毕竟是为工厂服务了那么多年的老员工,我们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这些钱是给您治病准备的,请您收下。”
“条件呢?”姚翠兰拿起支票看了一眼,转而盯向孟怀章斯文的脸。
孟怀章不疾不徐地回答:“只要您肯出面阐明真相,等外面的风波压下来,我们还会为被解雇的那些工人提供一笔抚恤金。”
姚翠兰蜡黄的脸上冒出豆大的点点虚汗,她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才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不能不同意,”孟成蹊急了,口不择言道,“没有钱你会死的。”
姚翠兰的双眼迸出怨毒的光,一字一句说道:“你不用再说了,我就算死,也不能给孟重迁这种黑心商人洗白!”
“哎,做人不能不讲道理……”孟成蹊还想再说什么,屋里突然闪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穿着一身旧校服的十六七岁男孩,塌鼻子三白眼,黑黑瘦瘦,应该是姚翠兰的儿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烤地瓜,轻轻放在姚翠兰枕头边,也不说话,脸上是一副极端麻木的表情。
对着儿子,姚翠兰的表情柔和下来,她伸手拿起那只地瓜,对半拗开,把其中半个塞到儿子手里。那男孩接了,忙不迭将食物往嘴里送,头也不抬地边吃边走出了房间。
孟成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那孩子怪得吓人,木头一样的脸,好像没有情感似的。
孟怀章捡起了话头,继续说:“您可以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吗?有了那笔抚恤金,至少能让这个家撑过一段时间。”
“我们这样的穷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拿了那笔款子,我儿子将来还不是照样受你们剥削?”
说着,她抓起手边的支票,三两下撕烂了,朝二人下了逐客令:“没别的事的话,我要休息了,二位请便。”
孟成蹊心中十分窝火,但实在不能把一个女人怎么样,何况是个病歪歪的女人。孟怀章也没处理过这样的情况,两人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只好无功而返。
兄弟二人回到孟公馆,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明明是吃午饭的时间,餐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忙里忙外的江星萍不在楼下,仆人居然也没开始上菜。
宋绘瓷吩咐厨房去做点简单的小菜,悄声跟孟成蹊他们说:“你们出去的时候,楚仪回来了,不知那小姑娘怎么想的,竟然跟她妈妈说她要搬到学校宿舍去住。那哪能行呢?萍姨不同意,可楚仪好像铁了心似的,两人争执了好一阵,萍姨气得饭都不想吃了。”
孟成蹊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一听这个更是火冒三丈,问宋绘瓷道:“大嫂,楚仪她人呢?”
宋绘瓷手指向上一指:“大概在楼上收拾行李吧。”
孟成蹊顾不上说什么,旋即飞奔到楼上,叩开了孟楚仪的房门。见了他,孟楚仪呆呆地扶着门把手望向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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