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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一吻结束,孟成蹊依旧黏答答地靠着对方,眼睛瞟到桌上的照片,便问沈慕枝:“我和我生母长得很像对不对?”
“你生母?”
“对啊,我妈妈去世很久了,萍姨是我爸爸的续弦。”孟成蹊捧起金色相框,往沈慕枝方向送去,“这照片上的人便是我妈妈,你刚才看了半天没发现我和她长得像?”
相片上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有和孟成蹊一样精致的眉眼,但更显纤弱和娴静。她站在一棵玉兰树下,手执刺绣团扇,一袭白衣胜雪,是个难得的大家闺秀模样。
沈慕枝点头道:“像,特别是眼睛鼻子。”
“我妈妈美不美?”孟成蹊歪着脑袋问他,亮闪闪的眼里充满期待。
沈慕枝深深看了一眼相片上的人,斟酌一番后说:“令堂清丽脱俗,姿容绝代,可以看出,你的漂亮容貌遗传自她。”
孟成蹊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沈大哥,你这是在夸我?怎么像写考试答卷一样。”
“那你给我打多少分?”
“六十分吧,”孟成蹊怜爱地搓了搓他挺拔的鼻梁,打击他道,“不能再多了。”
然后伸手掐了沈慕枝的腰一把,说:“剩下的四十分,用我的深情弥补,不多不少,刚好凑成一百分,你看好不好?”
“一百分自然最是完满,”沈慕枝的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调笑道,“我只是有点想不通,在下何德何能,值得孟二公子情深至此?”
孟成蹊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想不通,大概是被你的出众外表迷惑了吧。我有什么办法呢?这痴情是遗传,怪不得我。”
“遗传?”
孟成蹊看出沈慕枝的表情有些奇怪,与其说怀疑,倒不如说是带着嘲弄的笑意,以为对方是笑自己言过其实,便急急解释说:“我们父辈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想当年我爸爸年轻时多潇洒一人,钟情于我妈妈后,硬是一个姨太太没娶。后来母亲大人病逝,他伤心了好久,直到现在每年我妈妈的忌日,他都会抄写佛经纪念她。这难道还够不上痴情?”
沈慕枝听了他的话,嘴角浮现出难以察觉的一丝冰冷,他背过身走了两步,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成蹊,你小时候肯定很受令尊宠爱吧?”
“是呀,”孟成蹊神气活现地一屁股坐上写字桌,慢悠悠说道,“我幼时比现在乖得多,长得又讨人喜欢,爸爸最疼我,连换尿布这些都是他来做的,不愿假他人之手。”
“虽然他现在老对我凶,没少动手教训我,但是我知道他是爱在心底口难开。”
他又把沈慕枝拉到书房门背后,指着墙上一条条用铅笔划出的横杠,说:“你看,这是以前我爸爸给我跟我哥记录的身高,半年量一次,每长高一点,爸爸比我们还要高兴。我有几次偷偷作弊,踮起脚想让自己显高点,结果被我哥发现了,别提有多丢人啦。”
沈慕枝沉默地听着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堆童年琐事,像是听得很耐心,脸上挂着兴致盎然的微笑,孟成蹊没有发现他握得越来越紧的青筋暴起的右手。
他说完自己,转而对沈慕枝的童年感兴趣,问道:“你呢?你干爹对你也很好吧?”
岂止是很好?沈慕枝在心里冷笑道。
笃笃的敲门声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孟成蹊去开门,阿明紧张兮兮扒着门缝说:“二少爷,老爷回来了,车子刚到外面。”
孟成蹊给沈慕枝一个眼神,两人迅速消灭掉屋内他们逗留过的痕迹,快步离开了书房。
孟重迁见到沈慕枝,稍稍有点意外,自上次合作告吹后,他和沈家走得远了,不过他向来是事故练达的人,免不了对客人展现最大程度的欢迎。两人坐下来聊了些时事和生意上的见闻,天色就暗了,孟重迁留沈少爷在孟公馆吃晚饭,孟成蹊原本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他痛快地接受了邀请。
开饭前几分钟,孟怀章才匆匆赶回家,许是连轴转了一天,孟大少爷的脸色瞧着有些疲惫。孟重迁心疼大儿子,吩咐下人道:“厨房煨的汤先盛一碗给大少爷喝。”
佣人前脚刚走,江星萍又指挥女佣打了盆温水,送过来给孟怀章洗脸。
餐厅里众人忙着筹备晚餐,孟楚仪也来添乱,她看到大哥面前的竹荪鸡汤,嘴巴噘得老高:“爸爸你偏心,为什么大哥可以吃独食,我还饿着肚子,不公平。”
“饭马上就好了,这孩子,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跟三岁一样爱撒娇,”江星萍取笑她道,“在沈公子面前闹笑话,还道我们家真委屈了你。”
孟重迁招呼女儿过去,宠溺地拍拍她的后背说:“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家的千金不同凡响,还没嫁已经看不上她爹了,我可比窦娥还冤呢。待会开席,你且尽情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别给我省着。”
晚餐的菜色又是一次彰显孟家风格的中西大串联,既有传统的上海熏鱼,也有精致的法式鹅肝,牛排配中式炖汤,蟹粉鱼翅配红酒,在这里都不是什么创举。席间孟重迁给孟楚仪夹了好几次菜,生怕她真的吃不饱一样。
孟成蹊有心气气妹妹,拔高嗓子喊道:“爸爸,不能让她吃太多,吃成肥猪可嫁不出去了,要一辈子赖着您。”
众人皆笑,沈慕枝陷在这和睦的一家人中间,感到一阵阵孤独。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也永远不能融入到他们的欢乐中去。他只不过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多余的人。
想到这里,一颗心像泡在漆黑的中药里,苦涩而昏茫。耳边的嘈杂在沈慕枝脑海中翻腾,混成轰隆隆的巨响,他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仿佛要炸裂一般。直到肩膀上一重,沈慕枝感到有人在轻轻拍他。
“沈大哥,沈大哥……”是孟成蹊在唤他。
沈慕枝使劲晃晃脑袋,好不容易从混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啊嗯,怎么?”
“你没事吧?”孟成蹊担忧地看着他,“爸爸在跟你说话呢。”
“没事。”迎面遇上了孟重迁投过来的视线,沈慕枝一下坐直了身体。
“沈公子,我们在谈论最近话题度颇高的日本商人沟口先生。”
“您是说达华贸易商社的沟口健二郎吗?”沈慕枝问,眼睛光明正大地注视着孟重迁的脸。
孟重迁放下筷子严肃道:“正是其人,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价格极低的进口布料,在上海大肆倾销,导致十数家本地布行倒闭,对纺织业的冲击极大。据说此人背景神秘,搞不好有日本政府在给他撑腰。”
“在下也有所耳闻,”沈慕枝接过孟成蹊给他盛的汤,喝了一口,“我在警察局汤局长那边听他们提到过沟口,他来上海做生意不过三年,上面一路给他开绿灯,背后势力定不容小觑。”
“正是因为政府的无作为,才会让帝国主义的爪牙伸到我们面前,把行业搅得一塌糊涂,还等什么呢?联合起来把那狗东西赶出去呀。”孟楚仪忍不住插嘴道。
孟重迁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骂道:“姑娘家家的,一开口没边没沿,你说联合就联合?你以为谁都是没脑子瞎起哄的?”
“难道就傻等着那些列强瓜分完我们的土地,再挤垮我们的企业吗?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一鼓作气把他们打趴下,让他们再不敢犯我山河。”
“满嘴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孟重迁狠狠皱眉。
“我什么样子重要吗?”孟楚仪不依不饶地说,“你不说这国家成了什么样子,上海成了什么样子,您是不是在租界里待久了,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
“放肆!你怎么说话的?”孟重迁怒得打翻了手边的碗,杯盘相撞,发出刺耳且难堪的叮当声。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齐刷刷扫向孟楚仪,晚餐和畅的气氛急转直下。
孟怀章也觉得今日妹妹失了分寸,朝她使眼色道:“楚仪吃饱了就先回房间吧,是我不好,刚才不该给她倒那杯利口酒,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根本没喝醉。”孟楚仪倔强地抗议。
江星萍怕她把场面闹得不可收拾,也顾不上她乐不乐意了,拉起她要往楼上去。
孟成蹊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绞在一起,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他为楚仪忧虑的同时,又气她意气用事。这种场合,不该被用来宣扬她的激进政治主张。
这时他听到身边人说了一句:“孟小姐请留步。”
沈慕枝突然站起来,拿着酒瓶慢慢踱到孟楚仪那边,礼貌不失和善地说:“看不出来,孟小姐是个热血青年啊,年轻人视国家的荣辱兴衰为大事,有担当,有理想,这很好,没什么好指摘的。”
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手上的杯子倒满酒:“但令尊的建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万事要量力而行,行事不可盲目,毕竟只有顾全了自身,才能更好地为国效劳不是吗?来,为了你的心怀天下,我敬你。”
说罢替对方添上酒,孟楚仪举杯和他相碰,两人一仰头,喝尽各自杯中的酒。沈慕枝这么一来,既保全了孟先生一家之主的权威,也对孟楚仪的情绪进行了安抚,算是一举两得。孟成蹊暗地里着实夸了他一通,不无骄傲地感慨:这就是我看上的男人。
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其余的人一一响应,噼噼啪啪的掌声把先前的不快都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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