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开慢点,你距离他们的车太近了,”因为捂得太严实,孟成蹊热得满头大汗,转而对下人发脾气,“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笨蛋来开车,前面转角停一下等等再走,蠢死了。”
“少爷,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呀?有什么事您为什么不直接问小姐呢?”阿明悻悻开口。
他们已经连续跟踪孟楚仪三四天了,小姐每天很规矩地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貌似和任何普通的女大学生没有区别。阿明觉得纯粹是孟成蹊神经过敏,要么是他太闲了,才会想着去调查小姐的行踪。
孟成蹊懒得跟他说太多:“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废什么话,开车三心二意,要被发现了全怪你。”
阿明瘪瘪嘴委屈道:“少爷,您要是打扮得正常些,保管没人发现咱们。”
他说这话也情有可原,孟成蹊这副样子,特务不像特务,保镖不像保镖,矫揉造作得醒目,就差没把鬼祟两字刻在脑门上了。
“什么玩意儿,”孟二少爷登时发火,冲着他后脑勺啪啪两下,“居然跟我顶嘴,快跟上,没看要把车跟丢了吗?”
孟成蹊让阿明在距离学校三四百米处的路口停下,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探头探脑地往前方张望。家里的别克车停在校门口,孟楚仪走出车子,跟司机说了声话,车马上开走了。
她撑着雨伞在原地立定,注视汽车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接着毫无征兆地,她忽然转身,朝来时的方面快步奔跑起来。
阿明看出苗头不对,情不自禁地低叫道:“坏了,小姐她没进学校。”
孟成蹊心脏一缩,眼睛觑了觑,他妹妹的狐狸尾巴终究露出来了。
看到孟楚仪跳上了一辆黄包车,孟成蹊急急坐回车里,让阿明跟上。
车子跟着对方七拐八拐,缓慢地行了四十分钟,孟楚仪在虹口一家废弃的小学下了车。孟成蹊他们躲进街对面一处屋棚下,紧跟着熄了火。
“小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阿明喃喃道,明显对孟楚仪的行为摸不着头脑。
孟成蹊摘下墨镜,盯着他妹妹走进了那栋破败的建筑,心里惶惑:或许她去的地方不是关键,关键是她去那里做了什么。
他卸下围巾帽子随手扔在车里,朝阿明吩咐道:“我过去看看,你等在车里不许走开。”
说完他一甩车门,头也不回地往入口处走了过去。
学校能拆的部分都已经拆了,牌匾不知所踪,操场和礼堂被人改成了仓库,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幢三层教学楼。房子的底层是空的,凌乱地堆砌着废旧的建筑材料,空气里弥漫着粉尘的呛人味道。孟成蹊沿着昏暗的楼梯拾级而上,看到二楼有间教室灯光明亮,隐约还能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悄悄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一屋子人,课桌排得整整齐齐,居然有人在上课!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站在讲台上,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正抑扬顿挫地讲着什么。台下坐了三四十个年轻人,有学生模样的,也有工人打扮的,一个个听得认真,而他的妹妹孟楚仪在人群中间,低头给听课的人分发资料。
当他看到黑板上用粉笔写的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等词句时,孟成蹊瞬间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以来呵护的小妹妹,早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孩了,她的主见和选择,已经引着她走上了一条危险且前途未卜的的道路。
他心绪不宁地往楼下走,脑子里涌上千头万绪,怎么理,都是乱的。当作一切都没发生默默走开吗?他做不到。干涉她的人生理想吗?他自己都活得浑浑噩噩,又有什么权利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
儿时的记忆像无数展翅的蝴蝶,翩翩然铺满了他的视线。那时楚仪刚会说话,浑身散发奶香的小娃娃最爱叫着哥哥让他抱,他一抱她就笑,一放下就哭,连她母亲江星萍都觉得不可思议。孟成蹊不过六七岁,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懂得疼妹妹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楚仪留一份。而孟楚仪也天天哥哥长哥哥短,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
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他不再懂妹妹的心思,妹妹也不把他当做偶像了,曾经的亲密无间,变成今日的渐行渐远。
孟成蹊盘桓在教学楼外,绕着一棵老银杏树走了一圈又一圈。雨停了,天空像浸染了墨汁的画布,格外阴沉,孟成蹊的心情也跟这天色一样,沉重的,黯淡的。
时间无声地流逝,等孟成蹊再往楼梯口看去的时候,下课的学习小组成员涌了出来。他呼出一口酸涩的热气,干脆走上前,叫住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楚仪……”
孟楚仪的身体僵了一僵,扭过头看到了那个惯常嬉皮笑脸的二哥站在那里,一脸凝重。她知道,自己的秘密是再也瞒不住了。
沈寒清的书房里,赌王正拿着剪刀修剪一盆欣欣向荣的五针松盆景。他穿一身浅灰暗纹丝绸长衫,懒洋洋的丹凤眼瞥了一眼对面的沈慕枝:“下午你去见了邓戟?”
“对,他亲自去烟土公司找的我。”沈慕枝微微颔首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堂堂一个保安处处长,找我们能有什么好事?”
“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沈慕枝晶亮的双眸划过他的脸,“他跟我聊了两个多小时,说的都是傅啸坤呢。”
沈寒清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不掩饰对邓戟的轻蔑:“全上海都知道他跟傅啸坤不和,而他更应该清楚我跟傅家的私交,还自作聪明地跑去找你说什么?”
“前几天法租界第二特区法院院长谢持坚被暗杀的新闻,爹可有耳闻?”
“报纸上连着几天都在报导这事,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那爹知不知谢院长和邓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同门师兄弟呢?”沈慕枝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有这事?”沈寒清有些出乎意料,“这一层关系我倒是不清楚。”
“千真万确,邓处长为谢院长的死悲痛万分,放话说不抓到罪犯誓不罢休。”
沈寒清想了想,问:“这些同傅啸坤又有什么联系?”
“我方才从邓戟那处得到消息,凶手已经落网,是个专业的杀手。您猜那杀手供出的幕后策划者是谁?”
沈寒清几乎未做思考,便说出了傅啸坤三个字。
“你也知道严刑拷打逼供的证词水分有多大,没有足够的证据,上面会听他吗?邓戟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沈寒清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沈慕枝的嘴角弯弯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事他是动不了他,不过他说他掌握了一些对傅啸坤来说非常致命的把柄。”
“什么把柄?”沈寒清手上剪刀不停。
沈慕枝慢条斯理道:“傅啸坤和涂金元在做走私军火的生意,数目很惊人,邓戟说等查到他们仓库的具体位置,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咔擦”,盆景的枝叶被剪坏了一块。沈寒清“砰”地扔下剪刀,脸色不佳地朝沈慕枝看去:“他确定消息属实?”
“我看不假,河北最近查获了一批挪威制造的冲锋枪,来时走的是西伯利亚的线路,离傅司令的老本营那么近,何况他又跟毛子关系匪浅,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沈寒清回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沉着脸道:“羡山这孩子,也实在太胆大妄为了,军火的买卖是随便可以插手的吗?而且跟什么人合作不好,偏偏跟涂老九,他涂金元的黑料一大把,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哎……”
“爹您别急,”沈慕枝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沈寒清,柔声安抚他,“傅啸坤既然敢做那事,应是有留了一手的,他的性格您最了解,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寒清坐不住了,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问了句:“邓戟跟你说那些干什么?他跟多少人提过此事?”
“我们跟涂金元水火不容的关系,本就天下皆知,邓处长是想借助我们的势力,搞垮涂家,”沈慕枝快步跟在他身后,贴近了说,“另外,他说这事尚在保密阶段,目前只有他知我知。”
沈寒清停下脚步,气息又急又乱:“涂金元那老东西,我肯定是要跟他算总账的,只要涂家不倒,这口浊气永远堵在我胸口,吐不出,咽不下。不过这事若要搭上傅羡山的命……”
赌王不是个多重情重义的人,傅老司令和他交情再好,那也毕竟隔了一层黄土,随着光阴流转愈发不可追溯了。他之所以肯为傅啸坤的事劳心劳力,无非是老司令死前对他托过孤,他许过诺要护傅啸坤的周全。正是这个沉重的诺言,弄得迷信鬼神的沈寒清左右为难。
“爹,”沈慕枝抬手为他顺了顺气,说,“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一切自有变数。”
沈寒清扭头看向沈慕枝,不甚明了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他可以不死?”
“这年头,我们要捧高一个人,不过是分分钟的事,要踩死一个人,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全看具体怎么操作了。傅啸坤虽参与了非法军火买卖,但出面的始终是涂金元,假使他咬死了不松口,没有人能逼他认罪。”沈慕枝为他揉着肩膀,磁性的嗓音里有十足的笃定。
“嗯……你说得有道理,”沈寒清冷静下来,担忧之情卸去大半,“说不定这是个好机会,让我们在除掉涂家的同时,又能保全傅啸坤。”
22.
年前,上海几家外资工厂的工人因为劳资纠纷,联合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罢工,后来通过资本家和工会的斡旋,事端平息了下来。可是过完年,罢工潮愈演愈烈,沪上三分之一的工业几近停摆,事态当然波及了孟家的工厂和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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