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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骨 (晏池池池池)


  少年眉高扬,回首看他,问他:“千里江山,好看吗?”
  他道:“千里江山,握在手里,才好看。”
  少年的桃花眸微亮,复问他:“昭行初见,我好看吗?”
  他打量了少年许久,才打着太极道:“年少不识愁,才最好看。”
  少年断章取义,只听了后三字,便又问道:“我好看还是江山好看?”
  他沉默了。
  不过幸好少年点到辄止,未继续追问。只是仰倒下去,一臂做枕,笑道:“是我醉了,妄言了。”
  赵祚起身望过去,看到的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连带着周遭的景致都变了。半壁烟云换做了雍国公府里的那座小院。
  他又一次看着曾经的自己经过了那株叶子将落尽的杏树,听到了屋里的人声传来,一手提剑,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染着血色的纱幔,他的目光一刹那阴鸷了许多,但那时的他并不知晓。如是他那时便知晓,他和谢无陵也不会浪费了那十年时光吧。
  “一枝红杏…”人声将赵祚的目光吸引来,那赵修就站在床榻前,借着谢无陵的血,落笔于生宣之上。
  许是谢无陵身上的杏花已让他失了兴致,便更爱上了用谢无陵的血来作画。这样的一片殷红总是让他兴奋地难以自持。
  赵祚推门时,他还诧异,方欲吼上一句,便见来人连剑带鞘落于他肩。他右肩传来巨疼,手中湖笔瞬间落了地。
  赵修身子一矮,那湖笔和宣纸上的殷红便猝不及防地呈现在赵祚眼里。
  赵祚咬牙,他总觉得这份殷红比纱幔上的更刺目。
  赵祚的眉头皱紧了去,趁着赵修未回神时,近了两步,一剑横打在赵修的背上,引得赵修半口血从胸腔汹涌而来,污了他新画的那枝杏。
  “走……”谢无陵不知是何时醒转的,也可能他不曾昏迷过。
  他用尽全力的一声求,倒是唤回了赵祚当时的目光。只是那眉头拧得更深了。
  谢无陵仍在榻上喃着:“走……别、别看。”或许他还想做赵祚心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少年,而不是这绡帐下奄奄一息的羸弱儿。
  那时赵祚来不及多瞧上谢无陵一眼,回身径直取了背后架上挂着的那件相熟的青衫,是谢无陵穿过的一件旧衫。
  他将旧衫子盖在谢无陵眼前,不容辩驳地吩咐道:“别看,歇会儿吧。”
  这才回身要走,却被谢无陵抓住了衣袍一隅,他停了步子,目光在那旧衫上停留。谢无陵透过旧衫,隐约可以观见一道影。他勉力出声道:“留他,一命。”
  赵祚闻言,吸了口气,才将剑拔出鞘,向赵修走去,目光合着阴鸷与冷冽。这目光谢无陵在后来曾见过,他说赵祚那眼神就像雪原里的隼,骇人得很。
  “谢小先生是昭行来的客人,如是父皇知道你如此相待,皇兄以为你这条命还留得住?”
  “呵,我看是祚弟想公报私仇吧,拿父皇压我?祚弟无故来我国公府,才是不好交代向父皇交代吧。”赵修因着赵祚逼近而退了几步。面上虽守着嫡长子的威严,但藏在身后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无故?祚为送行而来,如何无故?”
  “送行,替…谁?”
  这时的赵修一直拿捏着的气度轰然塌了下来,他震了震,心下似乎有了答案,道:“梁斟,死了?”
  赵祚还未点头,赵修便向榻上的谢无陵递了一眼:“你赢了,”话未说完,便是一声冷哼,“梁斟都向着你,你是真本事啊!”说完他大袖拂了拂,便要向赵祚的剑口撞去。
  赵祚见状一惊,偏了剑,只是动作赶不上他,剑口偏了许多,却仍在赵修的肋侧拉了条口
  “伤了我,带走他,赵祚你敢吗?”赵修一手捂着肋边那条口,嘴边咧了笑来,“下一个众矢之的,就是你。”
  “皇兄,你管得太多了。”赵祚弃了剑,反是抓起了赵修的衣襟,他目光里的狠厉多了几分,“我总归是要带走他。伤你,是他仁慈。”可绝不是他赵祚仁慈。
  如是当是的赵祚,心里总要将他一剑收魂才好。但此时站在这段记忆里回味的赵祚,却觉得便是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也不足平心下半分愤懑。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赵祚才将青衫揭开,才认真打量了这被泪水朦胧了双眼的少年。他躺在一床殷红里,脸色苍白,目光仍然灼灼,像是血泊中开来的优昙。惹人心疼极了,却又不敢置于掌中亵玩。
  锁骨边的铁枷映入赵祚眼帘,血在那铁器周遭凝固,看不出伤口深浅。
  赵祚目光微移,便是脖颈上似裂了几次的口,骇人得紧。骇得他连伸去抱谢无陵的手都怯了。
  赵修教桑落的杏花,一株株绽放在谢无陵的胸前,殷红里透着妖冶,赵祚飞快扫了眼,喉结微动。
  他匆忙替谢无陵拢好戏袍,褪下了自己的深色风袍,拢于他身,才附耳道:“该入春了,谢小先生,从山来接你了。”
  谢无陵合了眸,他懂赵祚给他留的余地,这也是他最喜眼前人的地方。
  谢无陵跟着他的话头,应道:“杏花该开了。来日我的住处也要种株杏树才好。”
  这样可能他醒来启门时,便能瞧见一树红琼下负手而立的锦衣郎。锦衣郎碰巧还是他的心上人…谢无陵如是想。
  赵祚倾身,将谢无陵打横抱起,疾步出了府,却连车辇都不敢上,疾步往不远处的府邸去。
  他不知道铁枷落于人身会有多疼,他只听那些士族纨绔笑语时,提过那铁枷本是驯人之物,越是挪动折腾,便越疼。
  他只能看着窝在怀中的人咬紧了下唇,只言片语都不肯说,像是怕开口会忍不住叫疼一般。
  赵祚在重阙与扶风这二十多年,见过了宫娥被那宫妃为难,见过了人骨草裹,却未见过这般场景。那片殷红一直伴随着他后来的一两年,是一场噩梦。
  赵祚从这一场梦里惊醒过来,天色已黑了来。
  他呆坐在谢陵榻前,下意识将谢陵的手握得更紧了。
  梦境里的殷红还停留在眼前,他看着榻上人,迫不及待地希望他醒来,他的手靠近了那兽首小香炉,想掐了安神香。手却在靠近时,又顿了顿。
  当初上安神香的办法是他给的,为的是谢陵醒来莫为惠玄之事烦扰了。
  赵祚收回了手,痴痴笑了一下,不知道当初惠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惠玄比他总是好的,至少亲手将那人了结了吧。
  或许惠玄当时是下黄泉,而他的那片殷红,现在再看来,才是入地狱。
  赵祚长叹了气,执起谢陵的手,合了眸带着一份不知给谁的虔诚,在谢陵手背落下一吻。起身整了袍子,启门还未迈步,便看见等在廊口的羡之。
  羡之听见启门的吱呀声,回了神,指了指脚边的两坛酒,无声地邀请他的父皇共酌一坛。
  赵祚迈了步出来,回身合了门,才走到羡之身边,熟练地拍坛开封,递给了羡之,又拿了另一坛,照旧启封,毫不犹豫地灌了一口。
  “父皇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赵祚却答非所问:“早上在门外听了很久吧。”
  “嗯…两三句吧。不想听的,偏沈家师父原来武功教得好,儿臣五感比别人要灵敏许多。”
  “你不止五感比旁人灵敏。心思也一样。”
  “那许是子承父的缘故。”
  “不,你是承了他的缘故。”赵祚的目光向那廊屋点了点。


第52章 长谈之夜
  居衡回廊下,月满中庭时。
  赵祚将手中空了的酒坛置于脚边,是很久未曾这般畅快了,出口便是一句夸赞:“这酒倒是烈。还是儿最知父啊。”
  羡之不敢自居,忙道:“是师父原来存在杏林的,说是留给您的,不过这几年被陆岐偷得差不多了。”
  “陆岐喜欢,便让他喝了吧,寡人还未沦落到和孩童抢酒的地步。”
  不知为何羡之只觉得赵祚的心情,像那散了云的月一般,清朗了不少。
  “那不行的,师父原来专程让我替他看着那酒,说是专程给你留的,陆岐日后大了,若是要,也不能给。”
  “何时同你说的?”
  “嗯?大概陆岐五六岁模样的时候。”羡之不以为意地答了句,却在看见赵祚才亮来的眸光都黯了下去,才明白他父皇的意思。
  “原来,他那么早,就算好了。”
  陆岐是在还不记事时,便被他生身父母亲托付给谢无陵养了。五六岁模样的时候,离赵祚登基之日还是有几年的。
  那时他便知晓自己逃不过一杯鸩酒止渴的下场?
  赵祚心下一紧,果然那十多年里,最不了解谢无陵的,还是只有他自己。
  说不得那个叫桑落的胡人,都比自己还了解当初的谢无陵。
  “父皇?”赵祚突然的沉默也让羡之小心翼翼起来,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嗯。”赵祚应了他一句,正对上他的小心翼翼,遂安慰了一句“无妨”,又开口问道,“桑落,你将他安置在何处?”
  “杏林深处。”
  “旧所?”赵祚蹙了眉,旧所里放了一架子的东西,每个东西都有小笺,但并没有留给赵祚的物件。谢无陵曾和赵祚说过,那架子上都是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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