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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骨 (晏池池池池)


  胸中有沟壑,腹内藏乾坤,而后撑天地,桑落自认他没有昭行的大意,筹谋算计也不过为这一人,始于情,终困于情。
  他低首抿了一口酒,恣意仰躺在院子里,像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他赌赢了,却也输了。


第45章 戏袍戏言
  43
  但谢无陵从未输过,至少在雍国公的这盘棋上,他必将成为胜者。
  桑落如是想,仰首举起了酒坛,喝光了最后的春酒。
  春酒春酒,这春时酿的酒,到了秋时,才入味,这几年前种下的孽因,到了年后,自然得两颗涩果拿来自食的。
  “哥儿,有句佛偈‘苦海无边’……”
  谢无陵的后话尽数被桑落手中酒坛落地的碎响打断,桑落自嘲地笑了两声:“苦海,哪得回头?”
  桑落摇了摇头,像是在听笑话,只是笑的是自己罢了。
  而后桑落撑着起了身,迈过了那酒坛碎瓷片,摇摇晃晃地走到谢无陵身前,从袖子取出了一方银匕首,捧到了谢无陵眼前,和当年在那孤狼前,谢无陵颤颤巍巍举起的那把匕首一个模样。
  “这……”谢无陵看到它时,多了分迟疑。
  “它丢了许多年了,有日回西北,见到了。看着眼熟,像是你的东西,便买来带在身边了。”
  “哥儿,这又是何意?”谢无陵抬眸,带着几分试探,也带着几分故意让桑落不知所措的期望。
  但扶风就是扶风,什么兄弟情义,在这蝇营狗苟下,都似染上了腌臜,再难如旧时纯粹。
  谢无陵所期望的,怕是永远都得不到。
  桑落将银匕首放到了未启封的酒坛边:“过去的,都忘了吧。别忘了你在茶肆里的那句话。如今那话也是我送你的。”
  “以茶代酒,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啊,当初的谢无陵是以茶代酒,但今天的桑落,亲自送了酒来。谢无陵抬眼,目送着那人启了门,转身离开了这方小院,那背影带着三分落寞,七分傲然。
  桑落啊,当初那个眉清目秀,任胡地小儿欺凌的人,却身负弯刀,连杀狼眼都不眨。他,惯是这样,做着与长相最不相符的事。
  柔柔弱弱的表面,藏着的却是最凌厉的锋口。而这些凌厉,对着的不是旁人,是他心头最软的那几块肉。
  伤人,自伤。
  谢无陵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的,又是睡在何处的,浑浑噩噩到了天亮,一觉醒来,原来还在自己的床榻上。
  昨日种种,说不得就是一场大梦。谢无陵想。
  谢无陵翻身下了床,取了外衫,赤着脚打开门,没有看到那一地的酒坛碎瓷,反是看到了杏树黄叶下的一位玉冠郞君。
  那郎君立于树下,像是在数着叶子黄了几片,又更像是在等什么人,风掀过他衣袍,也带来了谢无陵灼灼的目光。
  那人凤首龙姿,剑眉星目,倘若是这一树杏花开了,当更似花间客,引人入胜。
  只这玉冠郞手里掌了枝秋海棠。极艳的花儿和着这人,确是不搭调的模样。
  谢无陵的眼叫他那秋海棠吸了去,赤脚下了青石阶。
  “今日王孙造访?”
  “怎连鞋都不穿?”来人不自觉地蹙了眉头。
  “知从山郎来,自然兴甚,不及穿鞋。”
  赵祚却像听惯了他花言巧语一般,不为所动地要他回屋穿了鞋再出来。
  谢无陵自然也犟着,不肯回屋,未及穿上的外衫便被他铺在脚下,他自然而然地踩了上去,又道:“王孙也来寻平之对弈?”
  赵祚无可奈何地睨了一眼,将秋海棠递给他道:“羡之要我带给你的,说配你。”
  谢无陵的眼睛亮了几分,接过秋海棠,捻了枝上一朵,别于衣襟口,桃花眸微觑,讨巧道:“如何?”
  “还是桃杏二花,最配。”赵祚摇首评来,谢无陵自有一番艳丽容貌,海棠于其,徒然失色,倒是桃杏妖而不艳,相辅相成的好。
  “我也不喜。”谢无陵轻声喃了句,“不喜相思。”
  原来妙法真人谈花时,谈过这秋海棠,名作相思,还曾画过一枝送予惠玄师兄,不过她只记了其中一道意思,另一道,却也一语成谶了。
  相思之外,是一世苦恋。
  谢无陵抬手将襟口的秋海棠取了下来,和着手上这枝一起置于了窗前了。低头正瞧见窗下的那坛未启封的春酒,和那把银匕首。
  赵祚未回身注意着谢无陵,自顾自道:“梁斟请梁酌做客国公府,留了羡之一同说些小话,我无事,遂寻小先生走一局,不知可否?”
  谢无陵看着那把银匕,目光摇了摇,听着赵祚似问了什么,方回神,也不管是什么可否,直应了来。
  “好。”应了才抬了眸,问道,“什么可否?”
  赵祚不自觉将目光对向谢无陵,正瞧着那眼底的悲恸,再打量着谢无陵手上的银匕首,有些一头雾水。
  但不欲多问,重阙几年沉浮,他早知少问寡言的道理,知道的多了,命也自然比别人走得快些。
  “对弈。”
  “好,别进屋,我去拿棋盘。”谢无陵不忘叮嘱一句。
  前有梁斟,后有旁落,雍国公的多疑性子,他已然看得再明白不过了。
  枕边人都防的人,哪得什么长久?
  梁斟、桑落尚且被如此待,像谢无陵这样从昭行出来的人,一举一动自然更是有雍国公的人时时刻刻地窥着瞧着。
  他可以把自己放进危险,他笃定雍国公不敢拿他做什么,但他却不敢让赵祚留了话柄给别人。
  赵祚若是进了屋子,那闲话便是由那些个小厮胡乱编着,赵祚担不起这个风险,他也担不起。
  但庆幸的是雍国公这幢大厦将倾了,离他和赵祚日后共事的日子不远了。
  不记得这是雍国公被召去重阙的第几日,不过瞧桑落昨日真来寻了谢无陵,这离事成看来不远了。
  许是桑落使出了浑身解数,也留不得那人性命,这才来找的谢无陵,便是找来,也只要谢无陵留那人性命。
  谢无陵将棋盘端来,置于杏树下的石案上,摆好了方邀他落座。
  “秋后,就该了结了。”谢无陵落子跟了一声叹。
  “嗯。拢沈,”赵祚抬眼看向了谢无陵,和着一声轻笑,“接陆?”
  谢无陵听着那声笑,知道赵祚是在质问自己。
  当初那桩刑部案子,谢无陵写过一道手书予赵祚,书着“拢沈”二字,谢无陵却凭着这案子,接了陆家的欠,但他并未向赵祚提过。
  赵祚如今问来,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陆家老爷子与我曾见过,讲过个中曲折。沈家自是文臣世家,三郎君又独树一帜,能掌兵戟,陆家本是武将世家,你欲行走那部,自然这沈家三郎与那陆家,一家也不能少。”
  况沈陆二家近年不和,自不能让一人掌于手,遂只能让赵祚“拢沈”,谢无陵“接陆”。不过这话谢无陵不说,赵祚心下也能算得分明。
  谢无陵手下落子,声音仍旧低了许多,怨声道:“那案卷宗尚有语焉不详可代替,我这同你书信,每次不过四五字,要如何事事详尽?”
  赵祚听着这“语焉不详”后,便未多置一词,反是眸色更深了。
  那便是谢无陵着戏炮的缘由。
  当初书生一口咬定了陆家不放,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赵衡有日来寻雍国公,谢无陵捻声将那从扬州娘子那处学来的唱腔,往院里唱了几段,惹来了那赵修与赵衡。
  惊堂木一响,这被谢无陵从陆家家主和赵祚那处凑来的故事,便成了后来扶风戏台上的经典话折子。
  细听来,无非是个娘子与那官家公子生了情义,落第书生心未甘,还倒打了一耙的传奇故事。
  赵衡初入人世,自然不信这个中曲折。谢无陵便问了他要了一身戏袍,约了一局赌,赌上几箱金叶子。
  过了几日戏袍送到,当夜谢无陵便寻了出宫来的元裹替自己点妆,着袍。楚柳细腰,眉目生媚,桃花眸里的光华更是灼人。饶是不近女色的小沙弥,见了谢无陵,也赞了一句美。
  更不论赵祚和赵修都渐深去的眸色,只是谢无陵不曾看到。
  又同赵衡入了小牢,狱卒灭了明灯,谢无陵方掌了灯,细声起落一句“范生”,惹了那书生回眸。
  谢无陵恐他看出端倪,不敢离他太近,一直立于小牢阶上,那书生目光能及的位置。
  娇滴滴便是一声:“本愿与你长相守,同偕到老忘忧愁……”接着便哼了几句才学来的扶风戏子最爱哼的情爱话儿。
  带着些许生疏地停顿,却让那书生以为是哪处疼惹来的,心下更生了几段怜意。
  不需多时,书生当是那戏子还魂,该说的都说了来,不该说的,连着那些压在心底的情啊怨的都一并吐了来,还吐了句,不是他愿如此,而是有人教他如此。
  只是那关于身后谁人的话儿才问来,便有人将赵衡叫走了,这事儿便中断了。
  那人便是赵祚提前通了气儿的沈家人。
  赵衡走了,谢无陵自然也无需留在牢里,这书生是如何了的,他自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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