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求你原谅。我是该死,可也不敢死。留你一个人在世间,我怎么放心。咱们以后都是好日子了,我不敢抱怨,后半生给你当牛做马赎罪,好不好?”
说到底,当初的一番生离死别,他也曾以为是真。
萧索侧过脸去,掐掐他指尖,淡淡道:“陪我一辈子,才原谅你。”
(五)
沈砚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是说真的吗?”他掰过独宝的脸,“你真的肯原谅我了?”
萧索扁扁嘴,握拳捶了他胸口一下,不由得带出哭腔:“才没有……等你老了,我才原谅你!”
“我现在就老了!”沈砚扒开自己头发,将脑后靠左一片的发丝揪到前面来,翻寻半日拔下一根白发给他看,“你瞧,我都生白发了。发现的时候吓了一跳,沮丧了好长时间,后来决定小心养着它,想着来日见了你,若得不到原谅,就拿给你看,好骗你心疼。”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萧索原本抽抽噎噎,哭得鼻塞声重,闻言不禁破泣为笑:“你真是……坏。”
“我以后就只对你一个人坏。”沈砚抱起人,像小时候搂着涤生那样搂着他,“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就只对你一个人坏。从今日起,咱们再不用盼以后了,日日都是现在,都是好时候、好日子。”
“你油嘴滑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怎么信得过?”萧索窝在他怀里,心下一片安宁,“从前你也说这样的话,还不是走了,还吓我,可知我有多难过?”
那时他以为沈砚撒手去了,事情实在太突然,他哭完人还是懵的。沈砚的身子就躺在榻上,尚且温着,满身是血,气息全无。
总觉得他还能醒过来,总觉得他还未走,总觉得只要再等等,他就会起来抱住自己,低低唤一声:“独宝。”
时间如流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渐渐凉下去,手也冰,脚也冰,心口也冷了。
他也曾极力地暖着他,给他裹衣裳,给他盖被子,给他灌烈酒,都无效用。
萧索终于认清,沈砚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失血过多,大抵都是凉的,可他不懂,不会懂。他趴在旁边,一动不动,火盆熄灭,蜡烛燃尽,他始终未眠,怔怔望着帐子。
古人一夜白头,他觉得不通,凡是能发出来的哀恸,又哪里称得上痛!
但他要听话,要好好照顾涤生,要给沈砚报仇,还不能死,不能垮,不能沉寂。
划开宋棠喉咙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为何古来勇士都愿手刃仇人——当真解气!
涂杉国人犯边,致令大军出征、生灵涂炭;朝中清流力荐,致令沈砚挂帅、壮烈殉国;不听话的独宝非要来见他,致令他们小胜恋战,最终殒命。
萧索无比冷静,异常清明,涂杉必要血偿,清流必要命偿,独宝则要用日日夜夜的煎熬还他。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变得谨慎强硬了。许是在刑部大牢里,许是在第一次离开他的时候,许是在许凌抄家那日,又许是在提点大皇子夺嫡之时。
宦海波涛中浮沉,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沈砚已死,再无人配得上他的柔软,再无人能值得他赤诚相见。
姚贵妃也好,梁太傅也罢,就是他萧索,不过恒河沙数,历史中的一颗尘埃罢了。青史留名如何,一人之下又如何?
终归湮没于洪流。
旁人都说他萧索韬光养晦、心机深沉,历经生死、心性大变。当真可笑,他们哪里知道,他只是背过了身去。
柔软留给沈砚,尖刺留给世界。
天下再无人能伤害他,不畏死者无所惧,他总算体会到阮桐死前那句“没什么可以再怕的”,原来是如斯况味。
这样好吗?
他不知道。
不好,也无所谓。
谁在乎?
“我在乎。”沈砚紧紧拥着他,“我在乎!”
萧索捧着他的脸,目光灼灼,勾魂摄魄:“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之一,谢谢仙女散花,瑶池下凡辛苦啦!
明天更第二篇,夜里更新文《人间食色》第一章,欢迎品尝~
第149章 番外之二
(一)
“哦——哦——快回家吧!”
“小矮子告状去吧!”
“回家告诉人去吧!”
萧索摆脱身后追赶的赵小喜、赵小福一行人,从学堂里逃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家跑,一不留神绊到石块,撅着屁股滚了出去,头碰在踩实的泥土地上,摔出一个包。
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众顽童高呼:“哦——摔了个狗吃屎!小狗子,叫一声,小狗子!”
萧索扁扁嘴,狼狈地爬起身,捡起掉落一地的笔墨纸砚,用草纸擦了擦打翻的砚台,继续向前跑去。
一阵风似的回到家,搁下东西,便听母亲道:“独宝,疯跑什么?仔细打了砚!”
“没有摔坏的。”他朗声说,“只是洒了墨,擦擦就好了。”
母亲察觉出异常,丢下药锄走到院子里,见萧索正扒着井台,费力地摇辘轳。“做什么呢?快下来,小心掉进井里!”
“母亲……我、我洗手。”萧索伸出黑黢黢涂满墨渍的小手,张开了五指还没有母亲一个拳头大,“墨汁洒了……要洗手。”
“过来,上这边来,我来打水。”母亲将他拎到一旁,摇着辘轳问:“怎么今日散学早,夫子家里有事么?”
萧索摇摇头:“不是的,今日考试,明天休沐不上学,后日再去。”
还好明日不必去,后日的事,明日再想。
母亲拽着最后一截绳子提出木桶,将水倒进盆里,又把他按坐在膝上,一面给他洗着小手,一面问:“你考得如何,可还答得上来么?”
“我都会的,母亲。”萧索一笑两个梨涡,“我必是甲等,母亲知道什么是甲等么?”
“不就是头名、最好的,有何不知?”母亲给他擦擦手,摸摸他额头,皱眉道:“这里怎么起了一个包,疼不疼?”
萧索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到底疼不疼?”母亲问,“怎么弄的,难道和同窗打架了?”
“并没有。”萧索咕哝道。“不小心……跌倒了。”
母亲到底是母亲,一眼便知端倪:“还扯谎呢,脸都红了。从小就是这样,一骗人就脸红。说,同谁打架了?你从不惹事的,今日为何打架?”
“真的没有。”萧索垂下头,盯着自己白嫩嫩的脚趾,上面一道擦破的红痕,“我不会打架的。”
“你不说,等你爹回来,我告诉他了?”母亲行走江湖的绝技,便是“告诉爹爹”。
萧索搅着手指踌躇半日,扁嘴道:“母亲不要告诉爹爹,真的没有打架……对不起。”
“没有打架为何要说对不起呢?”母亲抱起他,进屋放在炕上,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跌打酒来给他擦,“卷起裤腿来,给我瞧瞧。”
萧索听话地撩起衣裳,稚童雪藕般的皮肤上散布着零星的伤痕,有淤青,有擦破的红印。
“怎么摔成这样,都不看路的么?”母亲心疼不已,用药酒擦拭干净伤口,给他上了些白药,用价格昂贵的白绫裹了起来。
“当真是不小心,就摔到了。”萧索竭力辩白,一双黑眸躲躲闪闪,“对不起母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独宝不是有意的。”
“傻瓜,哪有人故意摔自己?”母亲笑着给他换上干净竹布衣裳,将他磕破的旧衣拿出去浆洗缝补。
萧索拖过炕上的白瓷小枕头躺下,抱着原本摆在窗边的大阿福,自言自语道:“阿福,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我有点儿怕,赵小喜和赵小福一定会打我的……我不想挨打。夫子说,不可以把文章拿给同窗抄,我……我也不知道。给他们抄是不对的,不给他们抄就要挨打……我该怎么办?”
(二)
赵小喜、赵小福是村东头赵家的一对孪生兄弟,两个人都壮硕如牛。听说他们的爹在村中大户沈府的铺子里做伙计,附近人都不敢得罪他。
萧索也不敢,他爹爹去年给官府里的老太爷看病,开罪了官家养的大夫,到现在都无甚生意可做。
病人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找他爹。若是有人来看病,他爹又总是免诊金。母亲说,家里现在越来越艰难,惹不起事的。
早知道就拿给他们抄了,夫子未必看得出来。但是萧索不敢,万一被发现,夫子会用学堂柜子里满满一摞的戒尺打他们手心。
去年梁兴逃学,和村里的大孩子出去玩,回来被爹娘打了一顿,送到学堂又被夫子打了一顿,两只手肿得老高,笔都握不得。
萧索可不想变成他那样,他的手比梁兴的手小,肉也比梁兴的肉嫩,打起来肯定更疼。
“独宝——”母亲在叫他,听声音是柴房传过来的,“快帮我把豆腐端过来,在西屋的案板上!”
萧索稳稳放下大阿福,急匆匆道:“我先忙啦,晚上和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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