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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师父总是不肯吃药怎么办? (闻笛)


九年来,他的心性早已大变,变得内敛而又坚韧,像一棵拼命想要破土而出的种子,唯独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展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执拗,嘟着嘴巴与自己置气。
卢正秋眉毛一挑,提声道:“告诉你急不得,欲速则不达,怎么,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
他心下一凛,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回了声:“我明白了。”
他的额头上沾了一层薄汗,连睫毛都亮晶晶的,他抬起袖子在额上重重抹了几下,丝毫不怜惜自己的皮肉。
卢正秋看在眼里,不由得提醒道:“轻点,狗儿洗脸也没有你这般使蛮劲儿的,”见他仍把树枝攥在手上,又补充道,“将枯枝折断扔了吧,切不可留下痕迹,以免落下口舌。”
他出声应过,把方才的树枝折断成几截,丢在一旁。
“剑”既已除去,院子便又恢复了平和,看不出丝毫动武的痕迹。
这些年来,卢正秋传授冬青武艺,都是用如此办法,在深宅院内偷偷进行的。
如此局面,是拜朝廷的“禁武令”所赐。
“禁武令”又是因太子的死和狄向诚的冤罪而起。
个中因果层层相扣,令人由衷感慨命运的奇妙。
狄向诚在迁入都城安邑之前,是个行走江湖的闲云野鹤,与朝堂并无瓜葛。只因曾在北伐之战中挺身而出,与当朝太子结下盟约,带领四方江湖人士与北伐军并肩共战,保卫家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才得到破格封赏,就认镇北大将军的官职。
九年前,太子遇刺,狄向诚蒙受冤罪而死,武林与朝廷的盟约也随之破裂。禹建帝痛定思痛,下决心要彻底瓦解江湖势力,便颁出一部禁武令,昭示天下。
禁武令是前所未有的严苛律令,第一项举措是焚烧武书,凡是世家私传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统统由官府收缴,一把火烧尽。
之后是解散民间门派,除非官府特许,任何世家不得以传授武艺为名,擅自收徒纳子,聚敛人丁。凡是违抗者,轻者投入牢狱,重者就地正法。
禁武令对江湖中的武者而言,无异于一场浩劫,在狂风骤雨的变革下。无数武林世家遭到血洗,百年积淀溃于一旦。
世家虽没,朝廷仍不满足,继续严查民间,除了官家批允的将士和差使,任何平民不得私持兵刃出门,否则便要领受重罚。
严酷的禁令举国推行已有九个年头,就算是在三坪村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无人胆敢违抗——只除了这一对师徒。
两人表面上做着药铺的营生,却一日也没有放弃武修。
冬青虽更改了姓氏,却从未改过本心,他心中深信,想要查清当年的真相,替父母洗冤,便不能够放下手中的剑。
今日冬青向师父发起挑战,又收获了一次失败的记录。在他看来,卢正秋的武艺几乎深不可测。
他年岁尚青,难免心焦气躁,急于求成,每次向师父挑战失败,都将郁结写在脸上。
卢正秋见他沉默不语,问道:“冬青,你看看自己背后。”
卢冬青一怔,“咦,衣服弄脏了吗?”当即低头检查衣襟衣摆,发现并无尘土,便转头去看衣摆背后的部分。
可惜夕阳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费力地扭着头,原地转了个圈,仿佛幼犬追着自己的尾巴。
卢正秋不禁发笑,纠正道:“不是衣服,是要你看地上的花瓣。”
他恍然大悟,蹲下身查看地面。这才发现方才的桃花瓣已被自己的剑气斩成两截,断口齐整,毫无瑕疵。
卢正秋道:“你用树枝作剑,已达到如此境界,还怕日后不能臻进吗?”
“啊……”
他眨了眨眼,终于松开一直攥紧的拳头,抬脚跨到门廊上,掸平衣摆,挨着师父坐下来。
“来,给爱徒奖励糖果。”卢正秋从碗中拾起一块糖,往他嘴里塞。
他非但没有张嘴,反而摇头躲开:“师父,莫要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卢正秋长叹一声:“唉,小孩子就是不懂得品鉴,这么好的糖,你不吃,我可要自己吃了。”
卢冬青:“……”
除却武艺之外,卢正秋的作为实在没有师父的模样。有时连冬青也搞不懂,自己和师父究竟哪个才是小孩子。
九年过去,他几乎已经遗忘幼时的记忆,将眼前的生活视作理所当然,全然忘了卢正秋从前如何冷淡寡言。
始终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只有这人身上挥之不去的药草味。
卢正秋的旧疾未愈,病灶顽固,需常年服药,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和糖果的甜味混在一起,并不协调,但他却偏偏喜欢吃糖。
眼下,冬青瞧见师父在身边咂摸嘴巴,发出含糊的赞叹声,自己的舌头竟也跟着发痒,仿佛那股不协调的甜味也钻进他的心里。
——“这是桃花糖,甜吗?”
——“咱们回家去,家里还有很多,我再拿给你。”
似曾相识的画面从他心头勾起一些旧事,仿佛散落在泥土中的花瓣,越过痛苦不堪的记忆,露出温柔的一角。
他趁师父发呆的功夫,偷偷从碗里拿起一块糖,迅速放进口中。
而后他将双手撑在背后的台阶上,身子后仰,抬头望向天边的斜阳。
两人肩并着肩,沐在金色的余晖中,又细又长的影子像尾巴似的拖在身后。
嘴里的糖很快融化,甘甜的糖水滑进喉咙,他的心情也变得轻飘飘的。
就算天翻地覆,世道惨淡,总还有这样的甜,可以和身边的人一同分享。
片刻后,他感到身边人用胳膊肘戳他:“怎么突然偷笑起来,又想到什么好事了,说出来听听。”
“没什么。”卢冬青脸上一热,目光闪烁着躲开。
他实在不愿承认,方才浮在自己心头的,全都是对方的影子。


第9章 飞燕难归(六)
还好师父没有深究冬青的心思,只是叹道:“唉,不瞒你说,我倒是在想白天的事。”
卢冬青的脸色也跟着一沉:“是在想燕儿惹上的麻烦?”
“是啊,”卢正秋点头,“这次侥幸将他救下,算我们运气好,但他惹下的麻烦可不小。”
冬青面色凝重道:“我相信他没说谎,他的性子不坏,从前就很懂事,师父也清楚的,我不信他会去偷窃。”
倪燕是医馆的常客,生父身染肺痨,抱病已久,印象中从几年前起,他便常常来药铺抓药。
前年冬天,倪老爷久病难愈,不幸过世,倪燕来医馆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卢冬青只是偶尔听到传闻,听说倪家的光景愈发不景气,心下隐隐忧虑,却没有深究。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像燕子一般轻来轻往,从不将疾苦诉诸于口。
卢冬青与师父深入简居,将时间都花在读医书和习武上,鲜少与人交游,倪燕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经过今日一事,他也隐隐感到后悔,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明日我去他家里探望,顺便为他换药。”
卢正秋点点头,又道:“关于他家里的事,我倒是听到一些传闻。”
“怎样的传闻?”
“我知道倪夫人去年重新办了喜事,改嫁给井家的三郎,听说这井三郎与她是年轻时的旧识,打小一起长大。”
卢冬青挑眉道:“若是旧识,想必会待她不错,岂不是件好事?”
卢正秋道:“起初是如此,可后来此人不知怎地沾上了赌,从此泡在赌馆,渐渐疏于家事,短短半年,将家财都败得差不多了。倪夫人的状况也有些异样,常常在山间游荡,到头来,家里的仆佣都跑得差不多,连井三郎带来的女儿都无人照顾。”
“女儿?我知道了,就是倪燕提起的玥儿吧。”
卢正秋点头:“前些天我去买米,还听到米店里的掌柜议论,说倪家里早已今非昔比,从前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体面大户,现在却连柴米油盐都开始赊账了。”
卢冬青想起倪燕口袋里的钱,眉头皱得更深了:“倘若他是为了接济家里,才去镇上偷窃,实在情有可原。可恶的是那些衙差,抓人就罢了,竟动用私刑,如此欺辱他……”
他叹着气,好像友人的痛苦已化作自己的痛苦。
卢正秋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出手太轻了?”
卢冬青抿紧嘴唇,没有作答,可他的神色却暴露了他的想法。他终究只有十九岁,实在不是藏得住心事的年纪。
他岂止想要给对方教训,甚至想要追过去,将欺辱友人的坏痞痛打一顿,除恶扬善,本来这才是习武之人该做的事。
卢正秋叹了一声,徐徐道:“唉,我何尝不想给他们点教训尝尝,可他们毕竟是官府的人,我若是出手重了,难免惹来祸端。”
冬青道:“我明白。”
“就算侥幸瞒过了官府,总有一天,等我们离开三坪村,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从燕儿身上讨回来,如此岂不是更糟。”
“我明白……”
他的嘴上虽然承认,眉头仍紧皱着,垂在身侧的五根手指攥成拳头:“我明明是为了结束这样的世道,才跟师父学习剑术的。”
卢正秋在他背上轻拍,宽慰他道:“行侠正义并非一时之举,志向放在心里就好,不必常常与外人道。”
“我知道了,”卢冬青点点头,又争辩道,“可师父又不算是外人。”
卢正秋没料到他会说出如此坦率的发言,微微一怔,随后在他后脑勺轻拍:“看来刚才的糖没浪费,偷吃一颗,嘴巴就变甜一分。”
卢冬青没想到自己偷吃糖果的事早就被师父看到,怔了片刻,脸上泛起红晕,乌黑的眸子闪动着,眸底浮起少年人独有的神采,就像是雨后初霁,太阳映在水面上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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