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卢冬青直起腰,转回身来。
可少年已消失在门口,两扇门扉间只留下一条细缝,细得像是给泥鳅钻的。
卢冬青挠了挠头,感慨道:“真是个急性子啊。”
送走病人,药铺里重新安静下来,西边的天空渐渐染上金色,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黄昏。
卢正秋倚在窗边,实现虚虚地投向远处,似乎在目送倪燕的背影。
他的细眉舒展,浅色的睫毛轻轻垂下,在漏进门缝的阳光中轻颤。
他的年纪的确不算轻,已三十有余,这些年他的鬓发掺白,眼角生出细皱,时光在身上留下的痕迹,并不比冬青身上更浅。
但他的容貌仍是极俊秀的,鼻梁高挺,颧骨微微凸起,眸子向眼窝中陷入少许,时光只是在他的面颊上做了些雕琢,并未改变皮骨,只是将那些不为人知的棱角拢藏得更加隐晦,令他的轮廓更加柔和,更加厚润。
卢冬青怔怔地望着他,见他眼帘又垂下几分,露出疲惫之色,便开口道:“师父你累了吧,我这就去烧晚饭。”
卢正秋转回头,却没有回话,只是盯着对面的徒弟看,看得冬青浑身发毛:“怎么了?”
他答道:“我在想,为何差不多年纪,你却比那孩子老成得多。”
卢冬青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卢正秋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总是压着脾气,你该多交几个年轻人做朋友,跟人家学学如何撒娇。”
卢冬青:“……我看不必了。”
“怎么不必,我看就从今日开始学起,过来让师父摸摸头。”
说着便伸出手,要往徒弟头上撂。
第7章 飞燕难归(四)
卢冬青一边躲闪,一面抱怨:“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怎么能拿我和燕儿比。”
“胡说,你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卢正秋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手掌已搭上他的发梢,动作一气呵成,仰仗着半头身高的优势,迅速攻占高地。
卢冬青眼见躲不开,心一横,脸上一沉,慢条斯理道:“师父,容徒儿提醒,您今天吃药了吗?”
听到一个“药”字,卢正秋的笑意当即僵在嘴边。
他转了转眼珠,讪笑道:“我不大记得了,许是一早就吃过了吧。”
卢冬青化守为攻,上前一步,毫不客气道:“不对,你方才对付那三人时,架势是假的,咳声却是真的,若是吃过药,不该咳出那种动静的。”
卢正秋又道:“今日的天气太干燥,我的嗓子不大舒服。”
卢冬青还是摇头:“今日的天气一点也不干燥,早上刚下过雨,地皮都是湿的,院子里的水洼还没干呢。”
“许是……”
“哪有那么多理由,”卢正秋用一声叹息打断他的话,“你的寒疾弥时已久,一直不见好转,切不可掉以轻心,平日若不注意调养,万一病状恶化,该如何是好?”
卢正秋白了他一眼:“我的好大夫,你对外人唠叨几句也就罢了,连自家师父也不放过么?”
卢冬青立刻答道:“当然不能放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补充道,“你是做师父的,难道不应当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么?”
卢正秋摆出一张苦瓜脸:“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我若是不听你的,岂不是要背上败坏师德的恶名?哎呀,我的徒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猾了。”
卢冬青已占得上风,却没有继续与对方拌嘴,反倒垂下头道:“我天天给别人瞧病,却总是医不好师父的病,这怎么能行。”
话毕,他不由自主地攥起拳头,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一层。
卢正秋瞧着他,知道这孩子的倔劲又犯了,把大事小事都揽到自己肩上。
他并非不会撒娇,只不过方式和别人都不相同罢了。
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的一方也不禁心虚起来,咳嗽一声,宽慰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你既然不放心,我乖乖听你的话,吃药就是了。”
冬青听了,微微仰起头,嘴角上扬,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我这就将药煎上,再去炖鱼。”
这一抹笑意令卢正秋感到一瞬的错愕,手掌不由自主地落上了徒弟的头顶。
冬青罕见地没有躲,任由师父揉乱自己的头发,拇指若有若无地蹭过额前的束发带。
九年过去,虽然衣服换了许多身,这根绸带却依旧白净如新,只是表面的暗纹被水洗得有些模糊。
两人像是同时忆起什么,没有说话,任由这一瞬的静默在彼此间流淌。
这根带子是当初卢正秋带冬青逃跑时,怕他被人认出身份,随手在安邑街边买的。那时,火光将黄昏染得赤红,冬青神情木然,一言不发,直到卢正秋将一根白色的束带系在他的额头上,又将他的额头按进自己怀中。
卢正秋的回忆一直很清晰,此情此景,仿佛将他带回那一天,面前的少年还是个天真孩童,在街上与人打架,输了也不气馁,像是一只小小的太阳,自顾自地燃烧。
作为一切的开端,那一天经历的种种深深烙在他的心里。
但对于冬青来说,那一天却是他想要从记忆里抹去的,他用束发带将麒麟角遮住,也将自己的过去一并遮盖。
从离开都城起,他仿佛在一夜间长大成人,变得沉默而忧郁,鲜少流露笑容。短短九年间,他读了数不清的药典医谱,将母亲的医术学得炉火纯青,像一颗倔强的幼苗,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得成熟。
渐渐地,卢正秋很难从他内敛的神情中猜出他的心思,只是偶尔在举手投足间窥见当初那个小孩的影子,转瞬即逝,好似蜗牛的触角,时不时冒出来,轻轻一碰便又缩回去。
待卢正秋回过神时,冬青已经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他的肩膀仿佛比昨日又宽了几分,身形比昨日又挺拔了几分,脚步仍如昨日一般稳健。
卢正秋追着他的背影道:“爱徒啊,能不能把药煎得甜一些?”
“师父不要说笑了,”青年停下脚步,回过头,“药怎会是甜的。”
*
药非但不甜,反而极苦。
黄昏时分,卢正秋坐在门廊边,黑色的药汤铺在陶碗底,碗里冒出的热气夹着一股苦涩之味,令他直皱眉头。
碗边摆着几粒粗麦芽糖,已是他在三坪村能买到最好的糖果。他拨开一颗放进嘴里,眉心的褶皱总算展开了些,这才不情不愿地端起陶碗。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当年从冬青手里接过的那颗桃花糖。
糖虽然被压碎成几片,却胜过他记忆中所有的甜味。
三坪村与都城安邑自然无法可比,不仅买不到桃花糖,连住处也简陋得多。
药铺的院子很小,陈设简单,东墙边有一口水井,西墙边有一只木架,每层都摆着竹娄,娄中盛着各式草药,五花八门,只有懂药的人分得清。时间久了,淡淡的清苦飘满院子,就连水井上的轱辘也沾上几分苦味。
此时此刻,平静安详的院子里,多了一样不寻常的东西。
剑气。
剑气无形,只有懂剑之人才能抓住它的轨迹,它又准又疾,骤开骤合,在空中掀起阵阵涟漪,井底的冽水,碗中的药汤,都随着剑气微微荡漾。
剑气锐利至此,却没有一丝剑光,因为舞剑的人手中根本没有剑,只有一根枯树枝。
枯树枝是卢冬青方才从地上捡的,只有个把尺长,又细又弯,像这样的东西,随便弯下腰都能捡来一根。可卢冬青却将它稳稳地握在手里,一板一眼地摆着招式,起手落手间送出徐徐内气。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衣衫鼓满了风,马尾辫随着衣袂一齐在空中翻飞,身形错落飘忽,流露出十足的英气。
卢正秋眯着眼,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眼神变得如鹰隼一般敏锐。
一连串剑舞结束后,卢正秋不禁拍手,赞许道:“不错,方才的剑气凝得很不错。”
冬青停下来,将持“剑”的手垂向身侧,站稳脚跟,徐徐转过身。
他周遭的风也随之平息,几片桃花瓣从高空飘落,围着他划出漩涡似的轨迹,打着转徐徐沉向地面。
树叶尚未沾上泥土,卢冬青的脚已经蹬地而起。
他依靠足力起势腾空,足尖惦着地面滑出数尺,顺势递出枯枝,尖端瞄准卢正秋的左肩,长驱直入。
他的动作比风还要快,剑气在一瞬间聚敛成形,仿佛真正的刀刃一般,笔直而凌厉。
转眼间,锐不可当的“剑锋”已来到卢正秋面前。
第8章 飞燕难归(五)
剑锋距离师父的肩膀不足半尺。
可是区区咫尺的距离,卢冬青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他被迫停下脚步,手里的剑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壁挡住,难以前进半寸。
前方并没有明显的阻碍,他的师父只不过抬起两根指头,轻轻抵住了他手里的树枝而已。
卢正秋拨开他的剑锋,淡淡道:“比上次有所进步,不过想偷袭我,火候还差得远哩。”
他的肩膀耷拉下来:“我究竟差在哪里……?”
卢正秋答道:“你方才的起势太猛,破绽太多,意图太容易被料到。武道乃融会贯通之道,切不可一味想着进攻,首先要将收势练得纯熟,才能够收放自如。”
他仍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我已练了好几年,却连师父的一根指头都抵不上。”
对方宽慰他道:“习武之事,欲速则不达,今日已经练得够多了,过来休息吧。”
他还是没有动,口中喃喃自语:“如此下去,我几时才能像家父那般修出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