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啊……可真不像你,小时候……都是你把我打哭,从来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
安启明说着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却也缓缓抬起手,在她的眼底擦过,抹去脸颊上泪痕。
这时,他瞧见站在任兰身后的青年,咳了几声,保持着手臂抬起的姿势,用手指往远方指。
“冬……冬青,你的师父……快……快去……”
第54章 神台遗恨(五)
幽沼之中,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不论正午的太阳还是黄昏的夕照,都与此地无缘。高耸的山崖隔开了光,也隔开了温暖,只留下阴郁的寒气,在生灵枯竭的大地上肆虐。
在这种地方,别说是人,就连误入的老鼠也会选择掉头逃走。
卢正秋何尝不想逃走,无奈身陷囹吾,无处可逃,境遇连一只老鼠都不如。
他靠在监牢的墙壁上,偏过头望着外面的斜阳,依靠日光的颜色来估计时间的流逝。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他的视野被重山挡住,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
随着天色渐晚,缝隙越发细瘦,天与地仿佛被一双手压在一起,微弱的光线被夹在其中,挤破脑袋拼命地往外钻,却依旧变得愈发黯淡,难以逃脱熄灭的结局。
这孱弱的光线,好似卢正秋本人的缩影,他挣扎着撑起眼皮,将视线投向天边,他的行为并无太大意义,但若不这么做,他的生命之光或许已经熄灭。
人的本性便是如此,越到了绝处,便越是贪婪,偏要徒劳挣扎一番。
他也不过是个俗人,难以摆脱俗世之欲,也难以免除俗世之苦。
他身上的锁链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浑身疼痛,骨头就快要散架似的,他的喉咙干涩,像是被冻上结实的冰晶,每次呼吸,冰棱都像尖刀似的切割他的皮肉。
后来,连疼痛也渐渐消失,他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心中只剩下深深的倦意,催促着他阖上双眼,就此睡去。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这片幽沼对他而言太过致命,倘若真的睡去,在这寒冷的囚笼里睡上一夜,他不敢相信自己明日还能照常醒来。
半梦半醒间,他像是跌入深潭,不断向下坠落,越来越黯淡的视野中,只有头顶的粼粼波光闪烁,愈发遥远黯淡,从无边的黑暗深处涌起的倦意,像水流一样渐渐侵占他的五感,掠食他的神志。
他依稀觉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过这一番光景。只是此刻,他已没有力气细思,唯一撑着他没有沉沦的,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冬青还在等着他。
他的徒弟生来便有一个好名字,料峭却不凉薄,御寒而不折,润物于无声,就像是揉碎后播撒在他视野中的一道光。
他从来没有告诉冬青,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因他获救。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两人初遇时的真相。
那一天,他在巷子里找到被人欺负的小孩儿,用粗浅的功夫吓退了寻衅滋事的地痞。
但那时候,他并不是在散步归来的途中,正相反,他是为了永久离开狄家的医馆,才选择独自出门的。
只有活人才需要医治,像他这般行尸走肉,渴求的不过是一场安宁的长眠。他已做好了不辞而别的打算,心静如止水。
然而,止水却被一颗出乎预料的石子打破了。
他救了那个在巷尾与人打架的孩子,继而站在狄府的外墙边,目睹了一场撼摇禹国社稷江山,也改写无数人命运的巨大变故。
他的辞别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没能在寂静中阖眼,反倒度过了九年喧闹的时光。
九年的回忆堆积在心头,甚至使他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使他渐渐开始相信,从一片死灰当中,或许能够燃起新生的火苗。
他真的看到了一团火。
他很快发现那不是火,而是夕阳镀在刀刃上,落下的一抹微光。
他心下一凛,意识稍微清醒了少许,越过乌青的铁栅栏,他看到一个身影快步向自己走来,红色的衣衫在暮色中跳动,看来是安启明。
是来审问自己的么?自己所说的话,全都是子虚乌有的托词,即便审问他,也绝不会审出结果。
他的心刚刚沉下,便又瞧见一个影子,在安启明的后方晃动。
第二道影子要小得多,也安静得多,速度却惊人地快,好似背后插了一双翅膀。
这样娇小又迅敏的影子,在灵泉谷里只有一个。
方才掠过视野的微光,随着岳百羽的步伐忽明忽暗,好似翅膀上抖动的羽毛,又像是羽毛扎成的箭簇,银色的箭头划出一条迅敏无声的轨迹,向红衫人的背后飞驰而去。
冷冽的银光一闪,眼看就要将明艳的红衣穿透。
卢正秋挣扎着直起身,想要发出警告,无奈距离太远,他喉咙里微弱的吐息声,甚至盖不过身上的锁链晃出的响动。
响动停止前,那抹红色的影子已被银光贯穿。
血从安启明的胸前涌出,他的身子晃了晃,缓缓转过身去,瞧见了身后的人。
他的肩膀剧烈抖动,像是在试图争辩什么,然而,他的胸口血流如注,双腿失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子一歪,额头撞进深深的烂泥中。
岳百羽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刀刃上的血还是热的,顺着刀尖滚落,渗进脚下贫瘠的土壤中。
幽沼饮下他的热血,龙血藤的幼苗变得更加殷红。百羽眼中的血丝也更红了几分。
她向地上的死人投去最后一瞥,终于转身离去。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安启明倒下之前,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扬起手腕,将一件细小的东西临空抛出。
在这次艰难的投掷中,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手中的东西划过一条曲线,落在监牢的门外。
监牢中的人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柄钥匙,通向自由的钥匙。
安启明是来放卢正秋出去的,却在中途遭遇岳百羽的阻击。
卢正秋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然而他必须要从牢笼中出去,才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
钥匙就在栅栏外,一只手臂能够拿到的距离——倘若他的手没有被沉重的镣铐困住。
无奈镣铐像铁钳一般,牢牢地卡着他的手腕。
摆脱桎梏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垂下眼,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瞥了一眼,而后突然扬起手,拇指向下,重重地往岩石上撞去。
柔软的手掌没有半分减缓,从正面撞上尖锐的岩石,岩石像是不堪重创似的,发出低沉的悲鸣。
比铁链的摇晃更响亮的,是筋骨撕裂的脆响。
修长灵巧的拇指已经无法再抬起,垂在手掌一侧,脱臼的关节无力地晃动。指甲上失了血色,变得比岩石还要苍白。
钻心刺骨的钝痛令他清醒了许多。
他以拇指为代价,换到了一只手的自由,手腕从镣铐的空隙中退出,挂着血痕的手腕探到栅栏外,依靠食指和中指的配合,终于夹到了钥匙。
他卸下肩上的锁链,拉开沉重的栅门,迈着踉跄的步子,重新回到大地上,跌跌撞撞地向安启明的尸体走去。
扑倒在地上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伸出五指抓住他的脚腕,口中喃喃地唤道:“正秋师父——”
第55章 神台遗恨(六)
卢正秋瞧见安启明的手,先是一惊,很快在他身边蹲下:“安兄弟,你伤势很重,要不要紧?”
安启明的嘴边还挂着血丝,听见他的话,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卢正秋不解道:“怎么,有何不妥?”
安启明咳了几声才道:“正秋师父,你当真要救我?”
“为何不救?”
“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押送到此处的。”
卢正秋一怔,答道:“我自然没有忘,但我还记得方才是谁豁出性命,也要将钥匙扔给我。”
安启明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他刚刚从牢狱中逃出,发丝散乱,双颊蒙尘,形貌狼狈,唯独神情依旧清朗如常。那阴黑潮湿的牢笼可以囚禁他的身躯,却全然无法在他的心上留下半点阴霾。
“那我就不客气了。”安启明答道,抬手攀住卢正秋的手臂,在对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坐起来,一面抚着胸口,一面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难怪冬青对你死心塌地,今日我总算懂了一些,我很中意你,不,你们两个我都很中意……”
卢正秋轻笑一声:“毕竟你与我都是做贼不成反被咬的失败者,确实同病相怜。”
安启明转过头,惊讶地望着他,才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卢正秋道:“持有仓库钥匙的人本来就不多,任姑娘性情耿直,不像是说谎的人,所以,我一开始便断定你与风先生的嫌疑更深。”
安启明点点头:“的确如此。”
卢正秋接着道:“你冒死来搭救我,又被岳百羽中途拦截,那么答案已经很明晰了。我虽无法推断出详细经过,但至少能看出谁是友,谁是敌。”
安启明对他笑了笑,很快又垂下眼帘,喃喃道:“百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正秋也皱眉道:“方才我瞧见她刺中你的胸口,还以为你凶多吉少……”
安启明点头道:“是,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她的刀却在最后的一刻改变了方向,并没有真的刺中我的心口……”
他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前的伤口,倘若刀锋再偏离一寸,此时此刻他的胸膛里便只剩下一团穿孔的烂肉了,他决然无法坐在这里,安然与人交谈。
他望着被血染红的前襟,眉头紧皱:“方才她的神色和平时完全不同,脸色阴沉得吓人,刀上杀气腾腾,绝不像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