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的呼吸滞住了,脉搏疯狂鼓动,苍白的皮肤上暴出青筋,刀刃只要再往下一寸,鲜血便会奔涌而出。
“百羽,先别杀他。”
是风廷坚的声音。
第46章 幽荧深沼(六)
卢冬青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贴在悬崖边,耳畔是凛冽的风,风声尖啸,仿佛有人将嘴唇贴在他的耳畔,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叫。
尽管如此,他还是清晰地辨出了刀锋的震动声,那样细小的响动,在常人看来好似蝉翼轻抖,静若无物,可在卢冬青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的警钟。
昨晚在无人的山间,他曾听过这个声音,只有足够快的刀锋才会发出如此高亢的声响,他才刚刚领教过岳百羽的刀,没想到他的师父还要再领教一次。
万幸的是,那柄刀并没有落下来。
伴随着风廷坚的话,刀声戛然而止。他听见风廷坚的足音,渐行渐近,停在距离山崖几步之遥的地方。
风廷坚并非独自前来,他的身后跟着了不少人,脚步声密集又凌乱,伴随着抽刀出鞘的铮鸣声。很显然,羽山族的战士听到长宁钟的警报,都已集中在此处,等待着族长一声令下,便出手缉拿叛徒。
族长并不着急,语气仍旧平淡:“任兰,你连来龙去脉都没有问清就急着出手,若是真的杀了他,岂不是永远都查不出真相,找不回失物?”
“师父,是我考虑不周。”任兰低声道,“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想到他……他竟然会背叛自己的弟子。”
风廷坚沉默了少许,转向对面的叛徒,一字一句问:“正秋师父,她说的话可是真的?”
卢正秋道:“既然已被风先生抓个现行,我也没什么可狡辩的,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动过冬青一根汗毛,只不过给他灌下少许朱砂,此刻他怕是还在房间里沉睡呢。”
风廷坚眉头微皱,仿佛在用那双无神的眼睛打量对方似的,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感谢你的坦诚,那么,能否请你交出羽山族的药藏?”
“可惜,药已经被我的同伴带走了。”
“你说谎!”没等风廷坚回答,任兰便厉声道,“灵泉谷有天堑相隔,你的同伴能藏到哪儿去?”
“天堑?我看倒未必,天上的路可没有封锁。”他说着抬手一指,“你瞧见那群苍鹰了吗?它们都是经过训练的猛禽,专门用来运送东西,你们的宝贝已经跟随它们,毫无阻碍地飞走了。我不过比它们晚走了一步,无奈被你们发觉,可惜可惜。”
在他所指的方向,果真有鹰群掠过天际,斑驳的影子在云层之间钻来钻去。
在场的羽山族人都沉默了,一时间竟无人能辨清他的话是真是假。
风廷坚道:“敢问训练苍鹰的是何人?”
卢正秋道:“自然是和你们有仇的人。”
风廷坚道:“我们羽山族素来不问外事,何以与外人结仇?”
卢正秋轻笑一声:“结仇正是因为你们不问外事,袖手旁观。自古以来,羽山的药藏皆采自灵泉谷,可是你们闭锁谷口,断绝贸易,三坪村里的人无药可用,从活人生生变成了恶鬼,你说这算不算仇家?”
他的手段和目的,全是一时编造的胡言,可方才的理由却并不是假话。
他亲眼见过活人变成恶鬼,倘若梧桐镇的人武艺再强些,力量再大些,未必不会做出与他一样的事。
出乎他的预料,风廷坚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你错了,他们的仇家不是我,而是当朝天子。若非天子不仁,世道岂会衰颓至此。”
他瞧见风廷坚坦然的神色,不禁追问道:“外面的江湖变成什么样子,你难道不在乎么?羽山族坐享神明庇佑,难道忘了神明的慈悲么? ”
风廷坚沉声道:“你又错了,羽山族拜的从来不是活菩萨,而是女战神。你在我们的祭坛上羞辱神明,难道还想全身而退吗?”
他的语气坚决坦荡,平淡的声线中透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卢正秋冷笑道:“那就试试看我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忽地扬起手中的短刺,一个健步向风廷坚递去。
短刺的锋芒却被刀刃拦在半途。
挡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娇小的女孩儿,目光比刀刃更冷,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
女孩儿身后的声音命令道:“百羽!拿下他。”
声落时,人已起,好似一头幼狼向他扑来。
他已没有余力再做反抗,方才的一刺,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这一次,锁住他的不只是目光,还有货真价实的锁链,羽山族的武者们从四面八方拥向他,用刀剑抵着他的脖子,将锁链套上他的肩膀。
锁链摇晃,激荡出一阵阵空灵而又冷漠的声响,回荡在祭坛上空。
他的肩膀被几双手粗暴地推搡,按压,不得不弯曲膝盖,以屈辱的姿态跪在地上。
“你不是要逃走吗,倒是试试看呀?”百羽用天真无邪的声音问,“再逃一次试试看呀?”
站在神像的阴翕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扬起嘴角,傲然一笑,娇小的身姿沐在阳光中,竟宛如女战神再世一般。
“百羽,做得好。”风廷坚在她身后说。
“嘿嘿。”她快步钻到叔叔的身边,将头往对方手心蹭。
风廷坚轻抚她的头顶,而后转向自己的族人:“各位,神明一定会保佑我们的,百羽的出生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话音一落,喧嚣的人群便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转向石像,向每月祭祀时那般低垂下头,仿佛在聆听神明的教诲。
“师父,”任兰率先开口道,“请问叛徒该如何处置?”
风廷坚叹了一声:“念在他对冬青的抚养之恩,暂且先留一命,关入幽沼悔过吧。”
*
幽沼——听到这两个字,卢冬青的耳中嗡的一声。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有微弱的呼吸散在风中,飘到卢冬青的耳畔。
幽沼是阴寒不祥之地,连常人都会绕道而行,更何况是身负寒疾的师父。他连平素的寒冷都耐不住,若是被关进去,不知会遭受怎样的痛苦折磨。
他像是被掷入冰水,恐惧带来的恶寒钻进他的体肤,他恨不得现在就攀上那山崖,说明一切,甚至代替师父领受责罚。
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将这股冲动扼杀在脑海。
师父是为了包庇他才蒙冤的,甚至连自证清白的托词都已为他准备好。若是此刻露面,便会亲手葬送来之不易的机会,辜负了师父的期许。
此时此刻唯有忍耐,才能找出真相,将师父救出。
他听见锁链摇晃的声音,那沉重冰冷的东西很快会捆缚住卢正秋的手脚,将叛徒送入残酷的牢笼。
他拼命抓住手底的岩石,因为力气太大,手心被岩石的凸起割破,渗出鲜血,钻心的痛楚令他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些,他咬紧牙关,开始沿着来路往谷地爬行。
他须得尽快回到房间里,用不了多久,羽山族人就会来寻找自己,在那之前,他须得饮下朱砂,陷入沉睡,如此才能打消旁人的怀疑。
这时,他在石缝间瞧见一缕发丝。
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罕见的浅黄色,长度甚至超过他的手掌,在岩壁投下的阴影中轻轻摇晃。
他猛然惊觉,这些天他所遇到的人里,拥有这般发色的只有一个。
这些天来诸多琐碎的旁枝末节,在他心中渐渐连成一条线。
第47章 幽荧深沼(七)
一名叛徒的出现,惊动了整个灵泉谷。
押送的阵势声势浩大,左右是族长亲授的弟子任兰和岳百羽,身后则是林林总总的守卫队伍,将引人瞩目的罪人团簇在中央。
罪人头颅低垂,面无血色,粗壮的铁锁将他的双手捆缚在背后,在他瘦削的手臂上勒出触目惊心的凹痕。他被压得肩背佝偻,举步维艰,每次迈开脚,锁链便撞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闷响。
锁链并非唯一的惩罚,他还被灌下了疏散筋脉的药汤,毒性虽不致死,却会缓缓散入百骸,好似千万只蛀虫在经脉中爬行,啃食他残余的气力。
这实在是一个叛徒该受的惩罚。
羽山族人已听说了他的行径,见他被制伏,纷纷围在路旁,拍手称快,小孩子甚至捡起路边的石头,往他的身上投掷。
石块击中他的额头,留下鲜红的血痕,他已没有余力做出反应,他的额上沁满汗水,和血水胶着在一起,黏在凌乱的发丝上。盖在锁链下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他浑身发抖,引得锁链更加剧烈地颤动起来,仅仅是忍住不晕过去,便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伤口的疼痛尚可以忍耐,但攻心的寒毒却难以抵御,幽沼渐渐接近,被灌下的药汤使他的气息紊乱,无法调息凝神,只能任由四面八方的寒气钻入身体。
然而,无情的队伍还是推搡着他,继续往幽沼的方向行进。
幽沼在谷地最深处,山峦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这里没有鸟兽虫鸣,只有瘴气从阴湿的地面中冒出,像是毒蛇沙沙吐着信子,用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温热的肌肤。
这里没有草木花香,只有殷红色的藤蔓贴着地皮生长。像是有人在大地上割出纵横交错的创口。
这里是连神灵都抛弃的地方,任何一息尚存的活物,都会本能逃离的地方。
卢正秋无处可逃,他被推进幽沼深处的山崖边,那里有一排陈旧的洞穴,便是羽山族的牢狱所在。
牢狱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了,由于风廷坚的威望,这些年羽山族里鲜少出现反叛者,卢正秋是许久以来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