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轻叹一声:“你既然听了那些忠告,便应当离我远些。”
哪知冬青忽然提高声音道:“不对,你可别想吓唬我,算命先生还说我命中有麒麟加护,运气比一般人更旺,我才不怕你呢。”
“那些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笑话。”
“怎么会是玩笑话,方才我遇到危险,你不就来了吗?”
卢正秋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个理直气壮的答案,竟令他无从反驳。他盯着身边的小孩瞧了一会儿,转身打算走开。
冬青立刻追上来,像团毛球似的黏在他身边:“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娘亲不是叫你卧床休息么,难道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卢正秋欲言又止,瞧见冬青孩子气的目光,终是将话吞回肚子里,转而点头道:“……算是吧。”
“那我们就是同伙了!”冬青像是忘了疼,在红肿的脸蛋上扯出一个笑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你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我还以为你很凶呢。”
“凶?”卢正秋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冬青已凑到他身边,将脖子扬得老高:“你放心,我不会跟娘亲告状的,但你也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她今天我打架输了的事儿。”
卢正秋淡淡道:“你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谁会怪你。”
“十岁已不小了,像你这么厉害的身手,一定从十岁就开始习武了吧?”
卢正秋怔了怔,似有些茫然,然而对方已拉住他的袖子,迫不及待道:“你会武功是不是,你教我武功吧!”
他摇头道:“我不能违背你娘的意思。”
“不让她知道就好了!”冬青立刻回答,“她天天让我读书,背药典,背医谱,我不想听她的话了。”说着鼓起腮帮子,脚下又迈出一步,额头几乎撞上对方的腰,"她是不是也天天让你吃药,你的身上都沾着药味,嘴里一定也很苦。”
卢正秋道:“药本来就是苦的。”
话毕,他的脸色便又冷下来,神情好似阴天里的云朵一般模糊难辨。
冬青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什么,伸进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一个纸包:“我带了糖,给你吃!”
十岁的小孩摊开手心,托出一枚纸包的糖果。
他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好将糖果送的离对方更近一些,圆鼓鼓的脸蛋因为喜悦兴奋而着红晕。
卢正秋接过,打开糖纸,拆出的却是几块晶莹的碎片。
“啊,怎么碎了。”冬青垂下肩膀,似有些懊恼。“一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压坏了……”
卢正秋将碎糖捧在手里,这是安邑名产桃花糖,糖晶做成五片桃花状,正中央则嵌着一枚真正的桃花瓣。糖片断开后,桃花瓣也随之露出一截,躺在他苍白的掌心,泛着清亮的粉色。
他捏起一瓣放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冷冰的神情渐渐发生微小的变化,眉心的褶皱渐渐释开,眼底渐渐漾起波澜,像是阴霾的云缝里露出一抹阳光。
冬青瞧见那缕阳光,一颗心重新雀跃起来:“甜吗?”
他点点头,下一刻便被身边的小孩儿抓住了手:“走吧,咱们回家去,家里还有很多,我再拿给你。”
他的身上透着凉意,但冬青的手心却仿佛裹着一团火。
第2章 麒麟入火(二)
将军府在安邑城西,距离皇宫的距离不足一里。
晚春初夏的黄昏,空气里裹着闷热的湿气,乌云在天际翻滚,涌动,遮住西天金色的太阳。
乌云投在地上的阴影如潮水般漫开,漫过都城的大街小巷,连皇宫的红墙朱瓦一并笼罩。
巍峨的长生殿就浸在影子里,时明时暗,仿佛随着凉风一同飘摇。
皇宫当然是不会飘的,它已在城中央矗立千年,看尽风雨,岿然不移。
会飘的只不过是人心罢了。
冬青的心情像是树梢的叶子,在水汽的蒸淋中抖动,随着风荡来荡去。
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灰和血迹,半边脸还是肿的,他刻意躲在卢正秋背后,生怕别人瞧见自己的惨状,仿佛每个过路人都会指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狄大侠的儿子居然不会武功,真叫人乐掉大牙。”
反观卢正秋的背影,步履沉稳,身姿挺拔,明明走在人群中,却全然不受喧嚣的影响,好似一只贴着地面掠过的孤鹰。
冬青忍不住追上几步,问道:“你这么厉害,一定是江湖里的大侠吧?”
卢正秋放慢脚步,垂下视线道:“算是吧。”
“我听娘亲说,爹以前也是大侠,可他从来不跟我讲以前的事,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卢正秋轻叹了一声:“江湖也好都城也好,不过都是人世罢了,哪有什么分别。”
冬青只是摇头;“我不信,江湖里一定没有这么多的行人,没有官兵走来走去,也没有皇宫的屋檐遮挡视线。唉,爹娘都让我念书做官,将我留在安邑,可我也想去外面看看啊。”
“北疆长城失守,外面也不会太平的。”
“这我知道,我爹很快就会带上很多人,去北疆把蛮人打跑,”冬青眼睛一亮,很快又缩起肩膀,叹道,“唉,真希望他出征时也将我一并带上。”
一队官兵两人从身边路过,步伐整齐划一,急促的脚步声连成一片,过路行人听到声音,纷纷向两边让开。
冬青目送着一队人的背影,直到在其中一人肩上看到一个软儒的黑泥团,正是方才他救下的姑娘。
冬青眼前顿时一亮,抬起手臂,用力挥舞。
小姑娘趴在士兵的肩膀上,瞧见他,便将身子抬起一些,歪过头,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两条弯月牙。
冬青也跟着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仅靠这笑容就能够抵消身上火辣辣的痛。
待官兵走远,他对身边的人说:“刚才那两个家伙欺负她,我实在看不过去,才和他们打架的。”
“原来如此。”卢正秋点头应过。
“你看,若是学会武功,我就可以保护她,就像你今日保护我一样,这不是很好么。”
卢正秋微微怔住,像是很久没有听过这般直率的话,没见过这般坦诚的笑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又一阵喧嚣声将他的思绪打断,声音从兵营的方向传来。有人站在高处喊了什么,一声吼如同击打在湖心的石头,顿时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波澜,翻滚着向远处扩散。
冬青茫然地望着身边沸腾的人群,方才他只隐约听见“太子府”几个字,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拼命踮起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兵营中钻出,身后跟着一群侍卫,奔跑着拨开人群。
“怎么了?”卢正秋见他神色有恙,问道。
冬青扬起头道:“那人叫阿虎,是爹爹的副将,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慌张,他好像往我家的方向去了,我们也快点走吧。”
说着,他拉起卢正秋的手,加快步伐,奔跑起来。
*
狄院的东墙外摆着两口水缸,看似笨重,里面却是空的,连十岁的小孩都能推动。
冬青将两只水缸推到一处,翻身踩上竹盖,视线便能越过围墙,看到院内的情形。
院内靠墙处刚好有一颗桃树,最低的枝桠紧贴着墙壁,可以作为落脚点。
这是冬青的秘密通道,每次在外面闯了祸,不想被爹娘撞见,他便从这里偷偷溜回家。
今日院子里却没有往日那般太平,他刚扒着院墙探出头,便看到阿虎和爹娘对面而立,身后跟着一队坐立难安的侍卫。
他刚要出声,嘴巴就被卢正秋捂住了。
后者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院子,示意他仔细听。
冬青有些困惑,大人们的话题,他总是听不太懂的。但卢正秋的面色说不出地凝重,他也隐隐感到不妙,便闭上嘴巴,藏起身子,乖乖地听。
阿虎全名叫周虎,是狄向诚最信赖的副将,为人骁勇英武,颇有虎将风范。此时,阿虎的脸上却带着异样的慌张。
阿虎的脚边摊落着许多草药叶片,以及两只倾翻的箩筐,想来是被阿虎撞翻的。
冬青也随娘亲学过医术,知道那些都是极珍贵的草药。可狄夫人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密切地盯着阿虎的脸。
“发生何事?你再说一次?”狄向诚的声音响起。
阿虎喘着粗气道:“太子出事了,太子遭人刺杀了!”
狄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此话当真?”
阿虎立刻点头道:“属下以人头作保,千真万确,绝无戏言。”
狄向诚也惊讶道:“我昨晚彻夜与太子谋商北伐适宜,今日午前才归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谁有本事在泱泱京师,在建帝脚边刺杀太子?”
阿虎皱起眉头,凝重道:“御史台已派人严查,从昨夜到今晨进出太子府的,仅有将军一人的足迹。”
狄向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虎接着道:“将军本是武林中人,并无帝室血统,爵位藩封,这十年来,有多少皇亲国戚窥觑你的位置,巴不得早日清君侧,正朝纲,真心实意信用你的只有太子的党羽而已。”
阿虎心中焦急,口中的话也直白,狄向诚沉默少顷,才开口道:“想不到这朝堂上的纠葛竟污浊至此,先刺杀太子,后构陷于我,北伐的重任该由谁来担负。”
阿虎摇了摇头,急道:“将军,事到如今你还管得着这个,建帝听信奸人谗言,要治你的罪,抄你的家,斩你满门,行刑的兵士已在路上……你快逃命吧,现在走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