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诸的头领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竟弯曲前肢,垂下脖子,缓缓跪伏下来。
卢正秋感到猛兽的吐息像一股热风似的洒在脸颊上。他的脸上浮起一阵痛苦的神色,道:“你们认错了,我不是夏,夏的残魂早已消散,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金色的眼睛眨了眨,脑袋微微晃动,执拗地不肯离开他的身畔。
不仅如此,在头领身后,其余的夫诸也次第跪伏下来。
一群撼山动地的野兽,竟乖顺于一个双目失明,连站立都不稳的凡人面前。
狄冬青诧然不已,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的将士都沉默着,将畏惧的眼光投向卢正秋的背影。
他们害怕,因为他们不懂,在他们眼里,这个人仿佛已不再是人,仿佛已步入异诡的疆域。
卢正秋发出一声低叹,几乎轻不可闻。
但狄冬青还是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
这世上的响动如此纷杂,但总有那么一个人的声音,他绝不会错过。
他听出那声叹息中的无奈,身披黑衫的背影是如此孤独,疲倦,虚弱,独自陷入无法涉足的遥远黑暗中,目之所及,皆是旁人不知不解的风景。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卢正秋并不是英雄侠士,更不是救世主,甚至不是他一直在身后追赶的师父。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他想要长久护在身边的普通人。
师父去哪儿,他就陪伴到哪儿,饶是黑暗深重,他亦不会停步。
盘踞在心头的恐惧烟消云散,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迈了一步,将掌心搭在夫诸的头顶。
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只要异兽稍作挣动,那双强壮的角便能轻易在他的胸口戳出一个大洞。
但夫诸只是稍稍晃动脑袋,用光洁的毛皮蹭着他的掌心。
狄冬青的嘴角溢起笑意,他转向师父,道:“你说得没错,它们并不凶煞,只不过是被吓到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感到手上一热,原来是冬青牵起他的手,搭放在夫诸的额上。
夫诸的唇动了动,抬起颀长的脖颈,从喉咙深处发出啼啸声。声音清明婉转,直入云霄,其余的同伴也纷纷学着头领的样子,引吭长嘶。
狄冬青不禁听得出了神,百兽齐鸣,汇成一首苍歌,将他拉入渺渺的天地间,在云端浮起又落下。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夫诸头领已侧过身,弯曲四肢,跪坐在墨青色苔原上。
他喃喃道:“师父,我觉得……它好像是想让我们乘上去。”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抬起手在它的背上抚过:“好吧,你若是信我,便带我去北荒长城,我会救你们。”
夫诸载着师徒两人,穿过冰雪覆盖的荒野。
泱泱大军跟在兽群背后,犹如一条长龙,游走在浩渺的神州之间。
太阳已沉落西天,北疆的星野格外澄明,亿万星辰织出一条金色的帷帐,绵延跨过天际,在世界尽头垂落,倾洒盈盈皎辉。
这一团一团的金灯已燃了万年之久,依旧孜孜不倦地照澈人世。
狄冬青乘在夫诸背上,紧紧地搂着怀中面色苍白、昏昏欲睡的人。
他的心底有千言万语,可每一句滑到嘴边,都成了多余的废话。
他想说的,那人早已了若指掌。
他说不出口的,那人也替他装在心间。
——我与你一道翻越高山,跨渡江河,听过百兽俯首而歌,见过漫天星辰入梦。
他们脚底的路,已是巨鳌之背,是人间的传奇。凡夫俗子终其一生,也抵不过他们的一时半刻。
最后一段旅途,幸甚彼此相伴,就算前方是天涯绝路,亦无悔此行。
第227章 星辰入梦(十一)
北荒长城。
城墙高耸入云,向两侧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一条巍巍巨龙,盘踞在天地尽头、冰雪覆盖的世界中。
夫诸行至长城脚下,便纷纷裹足停步,即便是骄傲的灵兽,也怯于面对这鬼斧神工的天堑,忍不住瑟缩,在冷杉木林的尽头徘徊,不敢继续行进。
跟在夫诸身后的北征军,反倒无惧无畏地向前走。
长城脚下,每隔一段便有兵营,是禹国能工巧匠世代修筑的成果。兵营扎根在封冻的土壤中,加固的工事贴着寒冰覆盖的峭壁向上延伸,将进出长城的玄铁重门牢牢保护起来。经年累月,纵横的铁架表面爬满了锈蚀,仍旧傲然地屹立在风雪中。
人的生命短暂脆弱,断然无法与上古灵兽相比,但人的意志却代代相承、历经千载而不折,就像这冰霜中的铁锈,用珂旧沉郁的伤疤,来换取现世的光彩与鲜亮。
驻扎在长城的守军刚刚接到消息,匆忙集结,在郡主的阵前伏身行礼。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脸颊晒得发黑,嘴唇冻得发白,他们也曾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却被凄苦凶险的生活消磨得满面沧桑。
他们本是禹国最坚固的一条防线,可现在,他们的脸上布满阴云。
阴云不止浮在脸上,更悬在头顶。在长城对面,天火的势头已清晰可辨,滚滚浓烟肆虐蔓延,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爆裂声,使人心生骇然。
墙壁的对面,该是一副怎样地覆山倾的光景。
就连长城天堑都笼罩在阴影中,不时随着大地一同震颤,将千万年凝结的冰霜抖落。与之相比,人世的广厦千万,岂不是蝼蚁筑在沙石上的土巢,孱弱不堪一击。
姒玉桐尚且镇定。
十数日的颠簸使她又消瘦了一圈,沉甸甸的战甲压在她狭窄的肩上,娟丽端庄的脸上挂满了沉朴的风霜,使她看上去与男子无异。
她也是一条防线,是军心不垮、意志不屈的根基。事到如今,男女之别早已不再重要,最后的皇族尚在阵中留守,北征军才能维持如今的势头。
她将各师主将招致帐中,逐一询问守军的战况。
战况不容乐观,百里之内,城门已有十几处告破,有五处仍在抵御异兽的围攻,人与兽斗,势必伤亡惨重,但还有比野兽更为严峻的威胁,便是蛮族。蛮夷的号角声时不时在长城对面响起,他们有着和异兽一般高大魁梧的身形,却比兽群更加聪慧,一旦集结猛攻,后果不堪设想。
姒玉桐听过报告,令道:“敌强我弱,先不要蛮力相抗,尝试安抚之道。”
“安抚,”其中一名副将大诧不已,眼中露出几分鄙夷之色,“您说得轻巧,凶兽口能吞金,爪能掘石,如何安抚得来?”
他的语气不善,颇有冒犯之意,但姒玉桐并不动怒,只是掀开帷帐,抬手指向远处冷杉林中的夫诸兽群:“请将军看看它们。”
兽群站在嶙峋的树影中,数目足有百计,它们非但没有露出凶相,反倒安静异常,像是在等候号令的大军似的。
他们之中的确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披宽大的黑衣,衣襟与长发一道被风鼓起,他微仰着头,似乎在与夫诸的头领交谈。他的身边立着一名青衫的年轻人,侧影挺拔,面容俊朗,时不时地抬起手,五指梳理野兽的皮毛。
“怎么可能?”副将诧然道,“我见过夫诸杀人的场面,光是那四只角,便足以把金丝锁甲捅出一个窟窿来。它们怎会如此乖顺。”
姒玉桐淡淡道:“眼见为实。”
副将仍旧震惊不已:“可是,这般凶猛的野兽,怎么会被人驯服?”
姒玉桐道:“天灾面前,万物同命。我们已经傲慢了太久,是时候找回先祖的谦卑了。”
人的历史悠长亘古,仅是文书中留下的记录便有五千载,未写进文书中的岁月还要更加漫长。天地之间诸神寂灭,人在蹒跚中笨拙学步,也曾于漫漫长夜里,向兽群跪拜,祈祷万物之灵的庇佑。
副将注视着两人的身影,仿佛在注视着逾越千年的神迹。
很快,两人便挥别兽群,往军帐的方向走来。夫诸在两人身后颔首,似是在致意。
卢正秋被狄冬青引着,来到姒玉桐身前,道:“郡主,我已领会它们的意思,它们希望能与守军将士同行,安抚被天火所慑的其余异兽,也保护诸位同袍的安全。”
姒玉桐露出笑意:“如此便好。”
副将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带着队伍随夫诸一同离开了。
各路兵马分头而行,没过多久,夫诸的啸声便从远处传来,一直传到军帐之中。
卢正秋感慨道:“灵兽之鸣,果真是天籁,若非大难当前,真想安静地听上一会儿。”
军帐中只剩下三人,姒玉桐像是回到了从前江湖同行的时日,不再收敛情绪,任由皱纹爬上眉心,望着年长者,用关切的口吻道:“正秋师父,你还是先在帐中歇息吧。”
卢正秋只是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云梯的准备如何了?”
“已经就绪了,只是……你当真要攀爬北疆长城?”
卢正秋点头道:“自是当真。”
“禹国历史悠悠千载,算上文书中的记载和石壁上的雕画,还从来没有人登上过这座长城。”
“那么很快就会有了,希望后世有人愿意为我写上一笔。”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我睡了一路,总归还剩下一些力气。”
不论她如何劝阻,卢正秋总是淡淡地回绝。她终于叹了一声,这时,她感到狄冬青的视线。
“阿桐,你不必担心,我与师父同往。”
姒玉桐转而望向狄冬青。
青年人的神色凝重,一个个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他知道卢正秋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也不再掩饰脸上的郁结,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舌尖几乎将嘴唇咬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