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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师父总是不肯吃药怎么办? (闻笛)


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冬青捧着书卷认真研读的模样。这个人还太过年轻,尚未学会珍惜自己,便鲁莽地将一颗心交予旁人,将全部热忱信手挥洒,不知保留。
卢正秋前半生潜行于黑暗,杀过的人数不胜数,而人在死前的反应总是最诚实的,他见过痴情人生生死死纠缠不休,也见过忘情人断义绝情离弃背叛。一双冷眼看尽人世炎凉,却始终置身事外,参不透情动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现在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原来真正情动时,并没有多么撕心裂肺,也没有多么贪婪嫉妒,他只是小心翼翼,无比专注,生怕持不住,怠慢了这样一颗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的心里分了神,身体的反应便迟缓了些,欲念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沉甸甸的怜惜,只觉得趴在自己身上拼命撩拨的人儿委实生动极了,生涩与急躁的动作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可爱。
是他的冬青。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抬起手指拨弄那人的头发。
冬青停下来,双手撑在身侧,语气似有些懊恼:“书上的东西不怎么受用。师父不喜欢?”
卢正秋怔了一下,唇边还挂着笑,问道:“你要我说实话么?”
狄冬青一怔,道:“当然了,不过……能不能委婉点。”
“只要是你,就算在我怀里趴一夜,睡得人事不省,我也会欢喜的。”
“那怎么行,好容易才得来的良宵,决不能够浪费。”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一滞,神色也黯然了许多。
明日,两人便要启程去北疆了。
那将是一次有去无返的旅途。
未来的事他不愿想,不敢想,可未来仍旧悬在他的头顶,将大片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
卢正秋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他的呼吸中听出心绪剧烈起伏,他不仅不懂得珍惜自己,甚至连遮掩心事的功夫都没有学会,果真还年轻得很。
一声声师父落在耳中,像是一颗颗新鲜的露珠,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他又能拿他怎么办。
年长者一只手攀住冬青的胳膊,从柔软的床榻中撑坐起,而后捧住对方的脸颊,将指尖托在颈侧,揉捏着耳廓最柔软的部分。
“虽然书看得比你少,但师父的见识总比你多些。”
说罢,他便倾身吻上去。


第224章 星辰入梦(八)
深宫之中一片静谧,周遭没有灯火,夜晚浓得像是笔尖的墨色,滴落在陈旧的纸面上,渗进斑驳的纹路间,便再也化不开了。
夜色中有广厦千千万,绵延不绝,织出一片广袤而喧嚣的人世。人世茫茫,每一间屋檐下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
狄冬青正侧躺在床榻中,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
他的脑袋歪着,一双明眸在枕边人的身上流连,好似两豆青灯上灼灼跳耀的火苗。
他背后的马尾辫几乎散开,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放松。不过那束发的绳子来自于枕边人的馈赠,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总是舍不得从乌黑的发丝间的脱落,哪怕经历了方才一番云雨,也仍旧顽固地留在主人的头顶。
狄冬青的身体已十分疲倦,可眼中却没有半点睡意。
床边的帷帐被清风掀起又垂落,枕边的人人终于开口问道:“你怎地还不睡?”
狄冬青不禁一怔,挑起眉毛道:“师父怎么知道我没睡?”
卢正秋轻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呼吸的频率和醒时不一样的,声音也要更沉一些。”
他们是那么熟知彼此,就算眼中晦暗无名,耳朵仍旧忠实地捕捉着对方的信号。
狄冬青眨了眨眼,道:“我暂且不困。”
卢正秋的脸颊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烫意:“胡说,方才那一番活动,你也该累了吧,明日还要行军赶路的,早些睡吧。”
“没事的,我吃得消。”
年轻人一边搪塞,一面调整姿势,使自己的手肘撑得离对方更近。
他非但没有乖乖睡觉,反倒把卢正秋散落在枕上的碎发挑到手边,慢慢地卷在手指上把玩。
“冬青,听话。”卢正秋耐心道。
这近乎恳求的态度比严肃训诫更为奏效,狄冬青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道:“……我舍不得睡。”
卢正秋的心下一沉。尚未开口,便听到身边的人补充道:“师父你不也没睡么。”
他无言以对,心口像是被青灯的蜡油结结实实地滴中,烙下一块赤红色的伤疤,又是烫,又是疼。
两个人不入睡的理由是一样的,对此他心知肚明。眼前的时光太短,未来又太漫长,能多醒一刻,哪怕只有白驹过隙般的片刻,也是奢侈的享受。
他轻笑一声,道:“没事,咱们离得这么近,待会儿我就去你的梦里寻你。”
“真的?”
“真的。”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俯下身,挪到他的枕上,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身侧,将他抱在怀里。
身下的被褥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掩盖了其余的细微响动,隔了一会儿,卢正秋才听到青年人压抑的叹息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他的心几近融化,就连伤疤都是软的。
他也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揽过身边人的肩膀。
冬青得了他的应允,手臂在他背后收紧,头埋在他的胸前。
半晌,他听到胸前传来语声:“我真的太傻了,平白让师父受了那么多苦。倘若我早一点察觉你的难处,早一点将心意告诉你,早一点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该有多好。”
他将手指伸进青年人的发丝间,缓缓梳理:“冬青啊,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冬青微微仰起头,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嗯?”
“我知道你已不是小孩子,不过,师父的故事,你该不会听腻了吧。”
“怎么会,”冬青立刻催促道,“师父你快讲。”
“你听过上古巨鳌吧?”
“自然听过。”
“它是龙之九子之一,身躯如天地一般广袤,从前它在深海中潜行,后来斗转星移,沧海变作桑田,巨鳌却不见了踪影。人们不禁好奇,巨鳌究竟藏在何处。更有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想要亲眼看一看巨鳌的样子,于是便踏上了寻找它的路。”
冬青眨了眨眼:“那他找到了吗?”
卢正秋徐徐道:“他翻山越岭,历尽艰辛,行遍九州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巨鳌的身影。旁人见了他,都劝他不要再犯傻,可他一直没有放弃,仍旧走啊走啊,肩背越来越驮,脚步也越来越慢,从青丝一路走到白头,终于,在他快要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了巨鳌的尾巴。”
“尾巴?”
“嗯,他站在山巅,看到一条绵延的山脉横亘在谷地中,被繁茂的苍松盖着,只有仔细看,才能够看出尾巴的形状。”
冬青道:“他站在高处,看到的却是巨鳌的尾巴,那他走过的路,岂不是……”
“就是你猜的那样,他回过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终于隐隐约约辨认出巨鳌的轮廓。脊背是山脉的纹路,四足是海畔的峭岩,巨鳌将九州都驼在自己的背上。”
“所以……这个人一直都在走在巨鳌的背上?”
“是啊,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却很满足。虽然他在死前才看到巨鳌的尾巴,但他并没有荒费时光,他的一生都在巨鳌背上行走,他所饱览的瑰丽河山,壮阔江流,都是巨鳌的一部分。他所寻求的真谛,早就在旅途中找到了。”
娓娓的叙述声落入耳畔,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
“师父,我……”
“你也和他一样,你并没有浪费一时半刻。平生能与你一同走这一遭,足矣。”
冬青长久说不出话,言语像是愧于自己的苍白和乏味,从他的口中逃走了,他所能做的唯有牢牢地收紧手臂。
他的脸颊是烫的,眼眶是烫的,就连发梢也是烫的。
卢正秋拂过那尚且乌黑年轻的发丝,低下头呢喃道:“睡吧。”
精疲力尽的青年终于沉沉地睡去,一颗紧绞的心被方才的话语抚慰,一双手在梦中仍旧抱着枕边之人,舍不得松开。
卢正秋又怎么舍得将这人推开。
一片朦胧的黑暗中,他像是听见了冬青的梦呓声,含糊的呢喃中透着满足,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那声音好似刀刃,一刀一刀地刻在卢正秋的心上。
医人者难自医,他也不能免俗。他能宽慰冬青的痛苦,却抚不平自己胸中翻涌的泥潮。
他终究还是失了约,没能潜入冬青的梦境。他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盲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的眼睛虽盲,心中却还留着零星的光,是在云梦泽蒸腾的水汽中,在羽山银色的悬瀑旁,在三坪村朴陋的柴院边,与冬青一起并肩看过的星辉。
月暂晦,星长明。
就算是淤泥中诞出的生命,既然来到这世上,总要看一看光的。
在被泥沼彻底吞没之前,他躺在最后一张舒适的床榻里,独自醒了整夜。


第225章 星辰入梦(九)
大军启程的日子,安邑城骤降冷雨。
北疆的天火仿佛将大地上的温度都抽了去,将春色抹作一片阴冷潮湿的灰。禹建帝三十二的春天仿佛从来不曾到访,禹国仍笼罩在斑斑疮痍中。
一大清早,长街两侧渐渐开起了花。
这花没有半点芬芳,不是生在嫩芽上的桃花,而是生在人们手里的伞花。安邑城中的人已有半数奔波逃难,留下来的几乎倾巢而出,冒雨送别北上的队伍。千家万户的伞汇成一片花海,绽放在长街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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