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来山泉,为少年濯洗身体,又将自己的衣衫赠予对方蔽体。一番打点过后,少年身上干净许多,一双明眸望着远方,长发拢成一束,贴着肩膀滑到背后。
好像风雨息止,树林突然静下来,枝条低垂,将斑斑驳驳的影子投在地面上。
那身姿当真是极纯粹的,也使他看得入了迷。
神明造出了人,人心怀信仰,反过来将神明的模样化于笔下,或描为画卷,或雕作石像,虔诚供奉,顶礼膜拜。曾几何时,在他的封土,也有人为他雕琢造像。
然而,人们向往光明而厌恶黑暗,向往生而厌恶死,所以从来不曾有人为幽荧造像。
当真是可惜了。
想到此处,他手中的刀便慢了下来,一笔一划,富有耐心,希望能够将眼前的美长久留存。
少年人坐了一会儿,脑袋又耷拉到胸前,身形也渐渐模糊,好似要重新归入脚下的幽沼中。
“你可别睡着了。”
“不会。”
“你若无聊,可以唱歌给你。”
少年抬起头,将问询的眼神投向他。
没等对方同意,他便兀自哼唱起歌来。
一曲唱毕,他问:“好听么?”
少年摇头:“不好听。”
他干笑道:“毕竟我也是鹦鹉学舌,而且同你说话之前,我的嗓子已经很久没用过了。真正的歌,可要好听得多。”
神是不需要歌的,真正的歌,他只在人世听过。
人世上总有无穷无尽的歌,人们开心的时候便围着篝火纵情放歌,伤心的时候便坐在空旷处独自低吟。在他的封地上,村落中的巫觋曾是最好的歌者,后来巫觋亡故,人们抬着灵柩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依旧在歌唱。
壮丽的歌声穿过他苍凉的心间,留下一些陌生的东西。
他想,人生短暂飘渺,充斥着生离死别,哀愁困苦,所以人们将漫长的隐忍与须臾的快乐悉数倾注在歌中,鸣弦鼓瑟,以声相和。将曼妙与隽永长久地留存在记忆中。
他学会了歌,也学会了留存记忆的习惯。他与凡人交好,变得越来越像人。
此刻,他一面自顾自地哼唱,一面将刀刃在石头上划过,留下一条条优美的弧线。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囚徒,忘了未酬的壮志和蹉跎的年华,忘了种种委屈与不甘,脸上浮起纯粹快乐的笑容。
少年人歪着头,听着他生涩不成调的吟唱。在断断续续的歌声中,片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久。
他所刻下的一笔一划,即将逾越千万年时光,映入另一个人的眼底。
第210章 镇国重器(六)
卢正秋怔怔地看着。
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久远的记忆中,他看到岩壁上的雕刻慢慢成形,一个清晰的人像渐渐浮出,正是他在羽山幽沼的石洞中所见过的脸庞。
被囚居在幽沼中的先神鲧,曾经在羽山古老的土地上留下诸多雕刻,它们都被风霜雨雪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唯有幽荧的画像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卢正秋抬起手,将手指贴上岩壁。
青苔留下的触感阴湿绵软,然而,在青苔的背后,藏着与之截然不同的,清晰而沉稳的刻痕。
他只是草草窥过一眼,心中却熟知它的每一道纹路。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就站在岩壁前方,手持薄刃,心无旁骛地雕凿,口中哼唱着快乐的歌。
然而下一刻,他又端坐在石块上,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前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脸庞在岩壁上成形。
来自两个人的记忆沁入髓骨,在他的胸口激荡。
日月轮转,四季更迭,沧海桑田……
巨大的倒错感使他头晕目眩,记忆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他看到银河从天边倾泻,看到黑云将晴空吞没,看到死亡的阴影从头顶压下,扼住他的喉咙,却有什么在剧痛中重获新生……
他迷失在其中,难以自拔。
“师父,醒一醒——”
狄冬青抓紧卢正秋的肩膀,在后者耳畔急切地呼唤。
地底的石室已是一片昏暗,狂风肆虐,倒卷起黑色的泥土,涌向天空,它们时而凝成刀刃,时而聚成针芒,驱逐所有侵入者,只除了卢正秋。
息壤像是被驯化的野兽,服帖地环绕在卢正秋周围,为他让开一条去路,邀请他向前。
他的肩膀仍旧被人牢牢抓着,在几次挣扎失败后,他回过头。
那双眼睛使狄冬青陷入错愕。
狄冬青记忆中的双眼是浅褐色的,和煦温软,连眉毛都比常人更淡更狭长,即便失去光明,空洞的瞳孔中仍旧包含柔意。
但此刻,那双瞳孔却被寒冰侵蚀,冷冽异常。寒冰仿佛一直封冻了千万年,就算是烈火也没办法将它们融化。
他的师父眼中已没有他。
他扣紧五指,抓住对方的肩膀摇晃:“师父!你清醒一点!”
“放开!”卢正秋用力甩开他的手。
呵斥声冷酷而凌厉,令狄冬青短暂愣了片刻,他四周的息壤像是在回应他的命令,霎时间在空中聚拢,好似虎豹将皮毛根根竖起,口中亮出尖锐的獠牙。
黑色的雾气化作无数盏刀刃,劈头盖脸地砸落。
狄冬青发出一声抽咽,落刃咆哮着撕裂空气,继而撕裂了他的体肤,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划出数不清的伤口。
全身的剧痛几乎使他昏过去,然而,耳畔鹤立的风声仍旧在向他示威。
——你若继续向前,下一刀便会贯穿你的身体。
“冬青大哥,你先退开吧!”远处隐约有呼喊声传来,是柏秀川的声音。
他侧过头,然而,柏秀川和沈昭云的身影被挡在漫天的黑雾之外,看不真切。
他转而望着咫尺外的人。
在这晦暗幽深,天地颠倒的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曾经见过许多被扶摇清风蛊惑、丧失理智的人,但眼前师父的状况比他们还要糟糕百倍。他的手指搭在对方颈侧,掌心传来清晰的触感,敏锐地映出脉搏的变化。卢正秋的脉相已乱如鼓擂,真气在体内肆意奔涌,好似濒临喷薄的火焰。种种迹象都在警醒着他——这具躯壳已经与息壤融合,已不再是过去他所熟悉的人。
即便如此,又有何妨。
他的身后已无退路,心中却感到久违的轻松。
原来无路可退也是一条路。
沈昭云的呼唤声从远处响起:“狄少侠,你伤得很重,先放开他,我们再想办法!”
他试图回答,然而嗓子一片干涸,只能发出低哑粗粝的声响。
“我放手过太多次,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的声音细微,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下一刻,黑雾化作箭簇,钻向他的手背。
“不!休想赶我走——”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一只手从肩膀上滑落,转而揽住卢正秋的腰,另一只手振剑出鞘,剑锋一荡,将黑雾凝成的箭簇劈开。
麒麟剑银光熠熠,斩得不偏不倚,然而,黑雾迅速散开,贴着薄刃淌过,很快又凝成一柄同样坚固的利刃,再度向他袭来。
息壤的取之不竭,无穷无尽,任凭他的剑再快,也追不上它的变化。
单凭血肉之躯,实在不能抵御上古灵力。
他像是背负荆棘走在火海中,浑身上下烙满伤痕,痛觉已近乎麻木,他只觉得精疲力竭,膝盖一弯,几乎要跪倒在地。
但他只是颤了颤,便再次站稳,仍旧牢牢地将卢正秋揽在身边。
一手执剑,一手护人。
他的人生中拥有甚少,失去的却不可尽数,逝者难寻,过往难追,唯有这两手之物,是他确凿坚实的凭依。
他感到咫尺外的身体还在挣扎,拼命地想要甩开他,但他只是把手臂收得更紧。
人只要一息尚存,便绝不会放开自己的凭依。即便是神明的意志,也无法使他弯折。
“……师父,你的冬青已经长大了,刀山火海,也要陪你一同往。”
他将口中的血腥嚼碎,和破碎的牙齿一起咽下喉咙。
息壤再次凝成刀刃,一次又一次扑向他,将他的皮肉撕开
猩红色的血顺着额头淌下,渗入他的眼睑。使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他将剑刃撑在地上,默默承受着倾盆大雨般的攻势。他只觉得身体被割裂成无数片,七零八落,唯有心中一团火还在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停止,大约是息壤也累了,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
怀中人微微颤动,摸索着将指尖贴上他的脸颊:“……冬青,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脸上带着几分懵懂,仿佛不敢相信风暴已经过去。但在看到师父的神色后,他终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放心,我还精神得很。”
他颤抖的声线毫无说服力,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漾开,钻进卢正秋的鼻子。后者用手掌抚过他的脸颊,低声道:“傻孩子,为什么不躲。”
“我就知道师父舍不得伤我。”
他尾音上扬,语气似有些任性,有些顽皮,和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实在不相称。
卢正秋发出一声轻叹,道:“我看到了幽荧残魂留下的记忆,那恐怕不是凡人能够负担的。”
冬青摇了摇头,反问道:“但你不是醒过来了么?”
卢正秋道:“只是侥幸而已,倘若我再遇不测,你一定要……”
没等话音落下,冬青便慌慌张张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
第211章 镇国重器(七)
冬青的体温很暖,掌心比别处更热些,指根的茧子擦过卢正秋的嘴唇,留下绵密细腻的触感,好像飞鸟掠过低空时抖落的羽毛,沾在冷清的水面上,漾出一串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