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堂堂男子,沦落到如此丑态,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不如去死吧!”
他用一只手扼紧柏秀川的脖子,另一只手将短刀高高举起。
第207章 镇国重器(三)
白玉石台冷似冰窟,柏秀川只觉得背后凭空生出一个洞穴,深不见底,不停吸噬将他身上的温度,使他愈发寒冷。
他的脖子被昌王扼得很紧,视线变得模糊,冻僵的手脚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在行凶者面前,他虚弱得好似待宰羔羊。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昌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语气不耐烦:“你这等废物,还是受死的好。”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生气,他的确是废物,不然为何死状都是这般可笑。
逐渐黯淡的视野中浮起一个淡影,带着记忆中柔软而富有朝气的笑容。足以融化坚冰,驱散严寒。倘若他的死能换得这人的生,让这笑容在世上驻留,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他闭上眼睛,手臂无力地垂落。
昌王手中的利刃已落下,贴着他的脖子擦过,重重地凿在他身旁的石面上,发出“铛”的一声沉响。
他还活着。
利刃没有隔断他的脖子,当然不是因为昌王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外来的阻碍。
一枚石子从黑暗中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昌王的手指骨节上,及时改变了落刀的轨迹。
昌王发出一声低吼,放开柏秀川的脖子,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他已觉察到那一记石子中的玄妙,石子飞行的速度极快,力道却又收得极稳,才有了四两拨千斤的效用,倘若那不是石子,而是别的暗器,恐怕此时此刻,他的手掌已经被削掉半片。
掷出石子的人,不管是谁,身手绝不一般。
他眯起眼睛,实现在黑暗处扫过。
黑暗中渐渐浮起一串交叠的脚步声,声音如此之轻,方才他与夏启渊竟然没有一人察觉。
来者有三。
他率先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人影。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粗布衫,褴褛堪比街边乞讨的流民,而他的一条手臂几乎挂满了血痂,伤势比乞丐还要困窘几分。
然而,他的神色却是一片从容,另一枚石块正夹在他完好的手指间,蓄势待发。
昌王盯着来人,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他主理朝政多年,大到宫中群臣百官,小到街头巷尾的隐者异士,凡是与他打过照面的人,他都留有几分记忆,但眼前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他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
他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发出讪笑,道:“我只是您麾下一个小小的官,想必昌王殿下是不会认得我的。”
昌王虽不认得他,但柏秀川却认得。
不仅认得,而且深深地记得。柏秀川的视线牢牢地贴在他的脸上,脸上的神色像是被点亮的灯烛,在黑暗幽闭的地底熠熠发光。
人只有在得偿所愿、欣喜若狂时,脸上才会发出这样的光彩。
柏秀川的确已被狂喜冲昏头脑,因为方才救他一命的人,正是他寻找九年无果的沈昭云。
沈昭云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纵然面容疲倦不堪,身上伤痕累累,眼底浮起皱纹,鬓发夹杂白丝,可嘴角那一抹从容的笑意却不曾改变分毫。
“沈先生——”他从冰冷的石台上撑起身,“真的是沈先生吗——”
“秀川,好久不见。”沈昭云冲他招手。
他像做梦似的,从冰冷的石台上抽身,脚底晃了晃,向沈昭云的迈开步子,起先走得小心翼翼,很快便加快步速,变成奔跑。
昌王闪到他面前,意欲阻拦,可他手里的刀还没有碰到柏秀川的衣摆,便被另一柄钢刃挡住了去路。
“昌王殿下,我现在已经不做你的官,不领你的俸禄了,就算你是王爷,也不能随便欺负我的好学生。”
沈昭云分出一只手将柏秀川护在身后,正面和昌王对峙。
柏秀川的肩膀仍在发抖,眼中含着氤氲:“沈先生,对不住,是我太没用了……”
沈昭云微微偏过头,对他挤出一个微笑:“哪里的话,你很勇敢,”说罢抬起颤颤巍巍的伤臂,指向自己的胸口,“不必在乎别人的嘲讽,真正的勇气不在脸上,而在这里。”
柏秀川怔怔地盯着他。
沈昭云轻笑一声,冲他挤了挤眼睛:“而且不得不说,你扮作女子的品味相当不错。”
柏秀川的脸唰地一红,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羞涩。
而后,他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开,噗哧地笑出了声。
他将衣摆展平,向前一步,站在沈先生的身旁,抬起头与昌王对峙。
昌王的目光轮番扫过两人,他贵为王爷,武功哪里比得过混迹江湖之人,眼下若是与两人交手,定然没有胜算。
意识到这一点,他索性转为守势,一面提防两人,一面用余光搜寻夏启渊的影子。
夏启渊就在几步开外。
但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骚动,因为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另一个人。
卢正秋。
一席黑衣几乎消失在晦暗的地底,唯有苍白的脸色分外鲜明,昭显出他的存在。他目不视物,却站得笔直,神色一片平静。
或许因为他的前方有一个可靠的背影,他才能够如此从容。
狄冬青就站在卢正秋的面前,麒麟剑出鞘,铮然作响,乌黑的眸子迎上对面的夏启渊:“休想伤我师父。”
夏启渊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寻常的神态,用平淡的口吻道:“怎么会呢,我已恭候正秋多时了,我早就料到,最终来到我面前的人会是他。”
双方各自沉默,僵持在黑暗中。
昌王已退至夏启渊身边,压低声音道:“夏先生,我们暂且退避,再做打算吧。”
夏启渊不解:“退避?为何要退避?”
昌王皱眉道:“您也看到了,我们带来的人并非姒玉桐,是无法打开门的。”
夏启渊突然露出笑容:“这就是您的误会了,昌王殿下,我应当说过,只要是姒氏的后裔,都可以打开这扇门。”
昌王一怔:“夏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不也是大禹国的皇族吗?”
他的话音刚落,便已出手。
然而,他攻击的对象并非对面的入侵者,而是身边的盟友。
昌王大惊失色,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这番情形,待他回过神,手里的刀刃已被对方夺去。
一双干瘦的手犹如鹰爪一般,将他的脖颈紧紧勒住。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推搡,踉跄着几步,脚底踩到石子,身体失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他倒在白玉石台上。
寒冷化作千万根针,钻进他的身体,使他不禁发出惨叫。
那并不是他的错觉,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雾气从石台下方腾起,犹如藤蔓一般爬上他的身体。
第208章 镇国重器(四)
直到窒息的讯号传入脑海,禹昌王才彻底理解对方的意图。
他挣扎着抬起头,对曾经的盟友怒目而视:“夏启渊,你——竟敢背叛我——”
夏启渊自高而下地俯视着他,平静道:“怎么会,我会兑现承诺,找回九鼎,替您实现太平长久的治世,只是您无法亲眼看到罢了。”
崇明教教主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在死而复生之后,他的脸已变得枯槁苍白、缺乏血色的脸颊上,笑容映在上面,仿佛一张面具,显得分外淡漠,分外虚假。
昌王在恍然中察觉,夏启渊其人似乎一直如此淡漠,真正热忱的是他自己。九年前,他催促魔教派遣刺客,害死自己的兄长,而后马不停蹄地推行天下禁武的号令,诛杀羽山族人以儆四方。九年后,他联合柏云峰,设下阴谋欺骗姒玉桐,将保护她的义军逼作叛军,将她骗至幽深地底,以便打开通向祭坛的大门。
他机关算尽,却落得如此下场,在愈发模糊的视野中,夏启渊的脸扭曲成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的恶,使他看得清楚真切。
原来他的恶是这般丑陋,这般狰狞。
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国之君,名正言顺,为此,他才接受了夏启渊的欣然示好,与魔教缔结盟约,就像当初他的兄长和武林正道所缔结的那样。
然而他失算了。
他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实在,低估了……你……”
夏启渊只是摇摇头:“还好我没有高估您。”
那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他的耳朵便淌出血丝,喉咙里只能发出长长的凄吼。
从白玉石台伸出的藤蔓已经将他缠紧,一团团黑雾贴着皮肤钻进他的身体,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汲取他的血液。
鲜红的血从他的七窍淌出,淌进石台的沟壑纹路间,仿佛一团火在其中燃烧。而他则像晚秋的花叶一样迅速枯萎,凋零。
就连柏秀川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避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身上的锦缎华袍碎成无数片,端正的鬓发从头顶剥落,精心锻炼的体魄变成干枯腐朽的树皮,四肢被藤蔓吊起,以奇异的角度扭曲着,全然失了人形。
就连狄冬青也不禁扼腕。
纵然禹昌王行恶无数,罪大恶极,却也不该死得如此卑微,如此凄惨。
这番不堪的死状,将他身为人的尊严践踏得粉碎,不留片甲。
天命王权,不过尔尔。
夏启渊像是察知到他的想法似的,从汹涌的黑雾中央回过头,但目光只是草草扫过狄冬青,便落在他身后那人的脸上,徐徐道:“正秋,这就是侍奉神明的姒氏一族的下场,你纵然看不到,也应当听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