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县衙门口,一眼便看见张捕快正在门口来回踱步,一边搓弄着双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眉峰皱成一团。
林佑大感意外,张捕快一向是“天塌下来当棉被”的性格,极少见他有什么苦恼。
直到两人走得近了,张捕快才忽而惊醒一般,向着两人张大口,走了两步,又缩了缩肩膀,看了看左右,在门口踌躇不已。
严书翰大步向前,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张大哥,怎么还在?是不是惹嫂子生气了?”
张捕快被他一打岔,双肩不自觉松了下来:“怎么可能,她最近围着晓颜转,都快不要官人了。”话是这么说,他一谈起家里,双眼就眯成一条弧:“多亏收养了晓颜……唉,我刚想跟你们说什么来着?”
张捕快望了街上一眼,林佑会意:“晚上吴叔可能留了点甜汤,你带点回去?”
他便顺着林佑的话,忙不迭点头:“好,那一起进去。”
三人走进县衙,张捕快脚步一拐,就把两人带到书库中。
“张大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严书翰自上任以来,从没见过张捕快警惕到这个地步,何况,三人还是身处县衙。
张捕快又透过门缝看了几眼,确认外面没人,才低声开口道:“之前老大你提起,说之前这县衙有三人都死于大火,我想起一件旧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大约是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那天清早便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刺骨,就只有他、冯捕头和两个衙役早到应卯,但畏于天气恶劣,都不想外出巡逻。
知县大人也明白他们的苦处,睁一眼闭一只眼,只露了个脸就回去补眠。
四人在县衙里百无聊赖,却忽而听见外面传来一连串响彻天的鞭炮声。
他们手忙脚乱冲出大门,纷纷暗暗诅咒,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到县衙闹事。
等四人打开大门,天色才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地上只有一串燃尽的鞭炮。
两人听到这里,马上便猜出:这封信十有八九是出自蔡杉学之手。
张捕快先是迟疑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凛冽的冷风把四人吹得一阵发抖,口中不住咒骂,要是找到是谁敢这么戏弄他们,肯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四人准备回去暖炉边窝着时,才低头看见大门的门槛上,用石头压着一封信。
冯捕头把信捡起来,见信封上歪歪扭扭用鲜血写着两个大字:伸冤。
四人均是被这封触目惊心的血书慑住,哆嗦着回到县衙中,冯捕头打开信封,其中是一状书,抬头即是:“跪请青天大老爷”。
状书上的字迹如沙划痕,沉作工整,与信封上的字迹,仿佛是出自两人之手。
四人细读信笺中的内容,系上告学堂孙举人之女——孙环如,虐待婢女致死,且将其伪装成失火事故。
状文字里行间,诉说之冤屈震耳发聩、悲愤填膺,任再冷漠的人也要黯然泪下。
冯捕头唤来陆仵作,问其是否有为孙环如之婢女验尸。
谁知,那陆仵作只说,当时只草草检查过现场,未发现可疑,现尸体应已下葬。
冯捕头知道大事不妙,便拿着状书去找知县大人。
如此过了几天,张捕快见县衙内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便偷偷询问冯捕头,那冤案该作何处置。
冯捕头将他拉到一边,只说那是空穴来风,以后不可再对人提起,此事便过一段落。
林佑与严书翰听得一身冷汗:竟有这等事?
林佑追问:“孙小姐的婢女是什么人?现在葬在何处?”
张捕快摇了摇头:“据说只是个买来的孤女,无依无靠,估计是义庄后面其中一座无主孤坟吧。”
严书翰环起胳膊,来回走了两圈,脑海里回想那几次火灾发生的时间,实在无法相信全是巧合。
林佑见天色不早,便劝张捕快尽快归家,以免家人担心。
送走张捕快后,他回头看见严书翰斜挨在桌边上,手指轻叩桌旁,脸上乌云密布,便走了过去:“明天一早,去义庄后面碰碰运气?”
严书翰随口应了一声,显然没有在听。
林佑知道他大概是在想怎么翻查这个案子,果然,不久便听到身后的严书翰重重敲了敲桌,眼里精光一闪,冒出两字:“状书!”
林佑瞬间便明白:“假设蔡杉学是伸冤之人,但他只是个糊墙工人,大字不认识几个,断不可能写出如此声泪俱下的状书,是代笔。”
说到代笔,那只能是一个人——住在蔡杉学对面的温先生。
两人连饭也顾不上吃,直奔方才的胡同。
当敲响温先生的房门时,两人隔着门,便闻到屋内传来一阵浓烈的药香。
不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温先生一手端着蜡烛,一手打开门,双颊在烛光的映射下,莫名有点森然。
他见门外两人,五指不自觉抓紧木门,开口道:“严捕头、林大人,夜间造访所为何事?”
严书翰不动声色地问:“抱歉,未知先生身体抱恙,实在是事出紧急,是否方便进去说话?”
林佑见他眼角闪过一丝微妙的精光,顷刻便消失不见,又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当然,小毛病而已,不劳大人费心,里边请。”
两人道过谢,低头走进小屋,便见墙边正熬着两壶药汁,屋内夹杂着甘苦与酸涩味,林佑只能依稀辨别出,其中应当是放了五味子与黄碘。
只是,这两味药的药性牛马不相及,怎么会放在一起煎呢?
好奇之下,他问道:“先生是哪里不舒服么?”
温先生给两人倒好茶,听后便莞尔:“天气寒冷,骨都冻得发疼,老毛病了,不碍事。”
客套一番过后,严书翰与林佑开门见山,隐去张捕快的名字,将五年前收到状书一事如实说出,问道:“请问,这封状书是否出自先生之手?如果是,是何人委托?”
温先生听后,良久不语,两人见他神色复杂,目光望向窗外,似是入定一般。
一时间,屋内只听见柴火噼啪作响,药壶中水汽呜咽。
两人对看一眼,默契地静静抿了口茶,他们有九分肯定,状书定是出自温先生之手。
只要把他的口撬开,说不定就能解开蔡杉学身上的谜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先生艰难回过头,对上严书翰的双眼,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三个字:“是在下。”
事情如两人猜想一般,五年前一个深夜,蔡杉学找到温先生,请求他写这封状书。
当知道状告之人,温先生曾想过拒而不接,奈何蔡杉学不住给他叩头,叩得鲜血直流。
哭诉说如果温先生不愿意,就没人可以帮自己。
那个被烧死的孤女是蔡杉学的女儿,因家境贫寒,刚出世便被亲戚抱养,几岁大又被卖到孙家。
以为终于有顿饱饭吃,没想到会遭此横祸。
温先生听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只嘱咐他,代笔之事,绝不可以透露半句,写完便赶了他走。
两人从温先生处赶回县衙,几乎已是深夜。
两人饥肠辘辘,幸好吴叔给他们留了饭。
站在房门前,严书翰侧头一看,心疼地拂了拂林佑肩上的雪:“你累不累?”
林佑抬眼看他,眉毛上落了雪花,像个老公公,嘴角一弯,抓住他的手在嘴边呼了口暖气:“我没事,爷爷你小心身体。”
“什么爷爷?”严书翰莫名其妙,一眼看见林佑发间的飘雪,伸手拂去后,才明白过来,回嘴道:“林爷爷,你这把老骨头还好吗?”
斗了一回嘴,风卷残云般扫完饭菜,两人双双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林佑本来快要睡着,斜眼看见严书翰眼睛直直望着自己,不自觉摸了摸脸上,以为有脏东西。
又偷看他一眼,没有动静;背过身装睡眯了一会,背后特别安静,让他浑身不舒服,转了个身,见他还是那副样子,伸过手去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了?”
严书翰一翻身撑在他身上:“小佑你是不是番邦人,睫毛怎么这么长这么密……”
第二天,两人吃过早饭,便立刻从县衙出发。
正当两人踏出县衙时,角落处响起一声尖叫:“我要杀了你们!”
第35章 冤案(下)
“啊!”
两人被吓了一跳,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握着匕首从角落冲了出来,直直往林佑刺去。
严书翰侧身挡在她面前,一抬手便用佩刀将她格开,旁边的衙役一拥而上,没多久便将这疯婆子制住。
这个女人衣衫褴褛,满身污秽,全身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她披头散发,对抓住她的衙役又挠又咬。
三个衙役费了好大劲才把这疯子押在地上,不料她忽然抬起头,浑浊的双目死死瞪着林佑,似乎恨不得将他生剥活吞。
这时,林佑与严书翰才认出,原来这个疯子不是别人,正是痛失爱子的杨素菱。
她的匕首被击落在地,却依然不依不挠,一边拼尽全力要挣脱钳制,一边对林佑口出恶言:
“你这个灾星!都是你!是你害死天霖!我要你给天霖陪葬!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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