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什么?”
赢粲站着,柏昀坐着,这一仰一俯的距离使得柏子青站在哪里都觉得尴尬。于是他走出门去,努力倚着那些栏杆。
赢粲最后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他的声音沙哑,沉沉地与柏昀道,“……过几日,朕放你出去……节哀。”
“你在说什么?你让谁节哀?!”柏昀犹如被踩了尾巴一般跳起,他从来不在乎什么君臣,什么礼仪。这些都是他父亲,与他那个乖乖模样的弟弟会做的事!
于是他跳起来拽住赢粲的衣襟,“我父亲……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按照纪诂所说的做了!他为何没有给我父亲解药!”
“他给了。”赢粲任他拽着,“你父亲是突然的急症,朕遣了御医去看过。”
“那……那柏子青呢?”柏昀红着眼,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赢粲垂着眸。柏子青背过身去,没有看到他这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却在沉寂了许久后,听到了一句来自他的抱歉。
“你……”柏昀终于放开了赢粲。他不住地后退,摇头,倒地大笑,笑得满脸都是鼻涕与泪。
“我从他出生那一刻便开始恨他!我恨他所拥有的一切!可他……”
柏昀伏着地,一手用力捶地,不过三两下便捶出了血,“可他……他是我弟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害死他……”
赢粲看着他,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柏子青看着他的身影消逝在监牢的尽头,身后是柏昀呜呜咽咽的哭声。
在他心灰意冷之后,竟然还有那些故事。神棍的语言;秦松年对他的忌惮;纪家与秦家的携手合作,最后将袁荪捧成了兵部尚书,带军西征。
但他们最终没有得逞。
战争过后,赢粲以几人往来书信为由,从根断掉三家的关联,同年,还斩了许多人。
这个国家不缺人才,一批倒下,自然有另一批人被扶植而起。
往后便一转是十年。柏昀以长子之名担起了柏家,官至礼部尚书。可赢粲直到死,都再未立皇后。
这是他的故事。
柏子青不知道作为魂魄也能感觉到困乏。他最后迷迷糊糊地想,或许他该学着沈端一样,也将这些写成故事,传给下一个人听。
可他呢?他大概就快死了。
等他再醒过来,会不会还能躺在柏府他自己的房间里?
素问会不耐其烦地将他唤起来;母亲给他做了好吃的,而父亲与哥哥会陪着他,给他说那些大道理。
出了柏府上京城的主街,走不多时便可到四合楼。二楼上去左手那间最大的房间能看到京城最美的场景。窗下有他的朋友们,有一壶茶刚沏好,还冒着热气。
最重要的是,那重重宫墙中还藏着他挚爱的那个人。等他再一次答应放自己离宫,去寻那些陆复宜说的古古怪怪的宝藏时,宫里便再不会有【柏子青】这个人。
他会宣告一旨昭令,而自己或将成为元和年间第一位离宫的男宠。
人们对此从来津津乐道,而说书的最爱这种场景,他们会说那后宫一朝风云变幻呐,那位柏家的小儿子竟然也会“失宠”,真是不可思议。
可只有赢粲与他自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会游遍天下大好河山,写两三本游记,再去结识一堆好友,与他们饮茶听风,再学着喝点儿小酒,他一定不会再醉地一塌糊涂了。
那最后啊。
最后,他要选一个早春回到这里来。
那时想必春光大好了,连河岸柳堤都在喧闹不休,混着鸟鸣与风声……对了,他的腰间还陪着那块冬青佩。
路旁有人笑着给他指路。那声音混着他耳畔边的杂音渐渐低下去。
他快要睡着了。
“公子急匆匆地,赶去京城做什么?”
“寻人。”
“噢,是有故人在?是知己吧?”
“是爱人。”
完·
第66章 番外一·【朝阳记】
番外一
【朝阳记】
赢王政十五年,柏家最小的女儿柏念大婚。皇上亲令丞相督办, 京城主街悬十里彩锦, 花灯缀连,歌舞丝竹乐声不绝于耳。有人说, 这是宫城里至今为止最大的盛礼,也有人连连摇头, 叹气说非也非也。
“说到这盛礼,当属三年前的那一场别离最为壮观。”
“谁说不是?无论是这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寻遍这世间,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柏三郎’了。”
熟知情况的本地人往往相视一眼, 叹息,常引的外地来客很是不解:“‘柏三郎’是哪个?莫不是丞相那位封后却早早病逝的才子三郎柏子青?”
“正是啊……不过大婚的当头,还是莫要说这些为好。”一同在酒楼喝酒的人劝了几句,“天下事可惜不过如此, 但事情既已翻篇, 再说多少都无法弥补啦。”
“是啊,是啊……”
有传言说,柏三郎柏翟在世之时以一己之力推动了赢国与周边国家之和, 使得两年前楚、赢、鲁三国签订十年停战协议,以献州往南五十里为界限,明确区分各国领域, 并广开边塞贸易。如今, 赢国市场上常常有许多外来的农作品与织品, 价格低廉, 百姓们都买的起。
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者随处可见。诗人词人闲暇时乐得四处游山赏水,茶楼酒家四起,说书的人多了,一来二去的也生了一些荒诞的传言,说柏子青没死。
这些传言哪里能止的住?一来二去的便传到宫里去了,一时之间,不仅是宫女太监们私下讨论,连文武百官之中也有几个有异议的。但终究,这些人也只敢在自己府里关起门来说上几句,谁也不敢捅到丞相与皇上面前,惹一身无妄之灾。
早在柏子青逝去的那年他就已被封后,皇上在出殡当天亲旨,这赢国的天下,只会有一位皇后。
可话是这样,这宫里男人女人来来去去的,可一下也没少过。皇上还是那个皇上,他在别的地方永远是好模样,喜怒哀乐哪一样少过?可他夜间回了羲和宫,独自一人时,就变回了赢粲。
“冷冰冰的皇上才是皇上,若皇上不再这样了,倒才是真的稀奇了。”秦公公年事已高,偶然听见几句小太监们的谈论,还是颇为严厉地制止,“主子们的事也是你们可以嚼舌根的?!也不怕挨板子?”
“公公我们再也不敢了,这就走这就走!”
“站住!宫里岂可无规无矩?!”秦公公的声音却很坚定,他这会儿的声量与平时细声和气的模样大相径庭,几个年龄尚幼的小太监们都吓傻了,立在原地,是一动也不敢动。
“都去领十个板子,看你们还敢不敢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高,像是突如其来的晴转雷。在场的太监都是新入宫的小太监,还都是孩子,有心智不坚的,哇一声便哭了起来。
“好了秦桑,你分明知道朕也在附近,非要惹出一些声音出来叫朕头昏脑涨才甘心是么?”
众目睽睽之下,一双金丝锦靴先从树后绕了出来,秦公公率先下跪:“参见皇上!”这一下,满院的人呼啦啦都跪下了,方才那哭声也被人捂住了,一噎一噎的,像是在打嗝。
赢粲挥手,“都下去……秦桑你来。”
“是,老奴在。”秦公公站起身来,一面朝皇上走去,一面检查院内的人是不是都走完了。这里是羲和宫的偏院,是柏子青走后赢粲扩进来的,虽少有人来,也是皇家的地盘。但若要说赢粲拿这些多的地方来做什么,那大概只有一件事——种花花草草。
赢粲手里握着一袋种子,还是从楚国那儿传来的。据说是陆复宜回过以后与原太子闹翻,后来一不做二不休逼着皇上另立新王,待朝局稳固后促着签了和平协定,便四处游山玩水,时不时也托人寄一些书信与种子到宫里来,署名是给柏子青。这些信函最后自然全部落入赢粲之手,他是但凡拿到便毫不犹豫地拆开,带着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完后,往往都是毁尸灭迹,伸到烛台下一把火给烧了。关键是他烧就烧吧,还将人家寄来的东西据为己有。什么种子也亲自找块儿土种下,吃的也就一口两口吃完了,什么也不留,倒像是人家寄给他似的。
只有那么一回,秦公公见赢粲看完了信,没有立时烧掉,而是捏着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最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不远处的宫墙发起呆来。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不早了,快子时了。”
“嗯……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是。”
赢粲的背影看着有些消瘦,眼神也不亮,他依旧用着柏子青在的时候两人共用的那张小塌,还如以往一般坐在一边,只是另一边早已无人会抬头,甚至在满屋喊他的名字,让他找些什么给他递过去。
真是无法无天的少年郎。
赢粲想着,忽然就笑出了声。
数着年月过日子,还真不如他想象那般好熬。京中大肆举办柏念的大婚,甚至举国下令,再传旨给邻国相邀使臣前来欢聚,还不是为了给那个不知在哪一方的人消息?
陌上花开了谢,谢了开。那人最珍爱的小妹出嫁,他还能不紧赶慢赶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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