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搁下刀具木料,盯着橘黄的烛光发呆。
真的是仁慈么,为何人人都道宽仁。
罪及九族。
他摇头苦笑,如此看来,万幸父亲心正,未犯下大错,否则陈家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哪一族人皆逃不过。
魏七复垂头去瞧自个儿这些日子以来苦心的功夫,石榴饱满,裂开的果实圆润可人,已快完工了。
可,可我父亲也不过是作了几首诗罢,虽大逆不道,又哪有言错,只成王败寇,不识时务而已。
今日不弄了。
第68章 多子多福
因着滇地于清一案, 乾清宫内上上下下对皇帝很是畏惧,言辞举止间皆端着万般小心,便连安喜也不例外。
新年佳节以来,圣上实在是太过和蔼,叫奴才们都有些懈怠了,恍惚间生出天子可亲的错觉。
这档子事一出,似佛钟铭响于耳边, 震醒了下头一干人等。
乾清宫内一时如乌云笼罩,和着狂风暴雪,阴沉沉压得人不敢喘气。
魏七的东西已经做好, 只是这当头他却不敢送出去了。
元宵本该热闹喜庆,却因一场杀伐而沉寂。
太皇太后虽整日待在寿康宫念佛静养,鲜少过问朝事,可得了消息心中仍生出几分不快。
大好的时日, 竟开了杀戒,也不怕佛祖怪罪, 拖上个几日都不得。
只是圣旨已下,人头已落,老祖宗最终也未开口责怪皇帝。
清晨西暖阁内,今日的氛围比往日更要压抑。
安喜领着一群人立在门外深吸了口气才敢推门入内。
前日寥寥几句圣旨下, 昨日数百人头落,血洗午门。
天子坐于床榻闭目养神,面色与平常并无不同。
众奴才请安的声音里透出了畏惧,除夕那夜赐下的福包, 皇帝温和可亲的话语都如浮烟消散。
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魏七恍惚间觉得自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袖口里藏着的东西也膈得人心发慌,昨夜生出的一点愤恨在君王滔天的权势与威仪下脆弱地不值一提。
为什么会想要雕这个?他此刻跪在地砖上突觉迷茫。
不过是天子榻上的一句随口戏言,他却当了真,如今还是再拖上几日罢。
几丈之外传来低沉声音,分明漫不经心,只一个字,却似惊天巨雷乍响于耳边。
众人皆是微颤,屏息起身。
这日早间皇帝除了那叫起的“嗯“
”字外,再无任何吩咐,安喜也乖乖当个哑巴,不敢去触霉头。
东暖阁早膳,御膳房的掌事太监提心吊胆,为免触怒龙颜,特早起了一个时辰,将今晨的膳食反复查看,又闻前日坤宁宫里的小厨房呈上的那道新法炙鹿肉很得圣心,促使帝后和睦。
着意向坤宁宫的司膳太监讨教了此膳做法,此刻加了这道鹿肉上去,想消去几分龙怒。
可惜反而坏了事。
盛在银錾花碗盖里的鹿肉瞧上去很是开胃,然而安喜的眼皮子却是一跳,心中生出不详之感。
他暗叹御膳房要换人,蠢东西竟然自作聪明加了这玩意儿上来,唉,全看圣意罢。
皇帝虽然是砍人头的那个,但并非砍人头就可开颜的。
于清胆大,仗着赵家视力在滇地胡作非为,派下去的钦官一个个都忌惮太傅,尽数被收买。
这等蔑视皇权的大不敬即便是砍了他主家一门百余人的脑袋都不能平息此怒。
然除去一个于清却不能抓住老狐狸的把柄,皇帝虽早有预料,可前日晚间,他还得假心安抚皇后,如何不憋屈,如何能不恼怒。
这会子一道炙鹿肉杵在眼皮子底下自然更是不快。
果不其然,镶金象牙筷一掷,敲在茶盏上,叮得一声响。
围在旁边的奴才宫女们早已如惊弓之鸟,跪的比任何时候都要麻溜。
安喜提着小心,轻声问:“ 圣上,可是哪儿不合口味?”
皇帝鲜少因吃食发怒,谁都知晓这不过是迁怒,只御前总管大人知晓更深的缘由。
明着说不喜鹿肉是不行的,所以旁边摆着那道玫瑰杏仁糯米糕就成了替罪羔羊。
“ 大清晨叫朕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是要齁死朕不成。”
几个御膳房调来司膳的太监吓得慌了神,只一个劲地请罪。
安喜顺着皇帝的目光瞧过去,心中明白地不能再明白,却也只得顺着话头道:“ 请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奴才大意,下头人也实在愚钝,奴才这就叫他们将东西撤罗……”
王福贵忙起身要撤走糯米糕,没瞧见安喜的眼色。
后者无奈,转而示意魏七,眼皮子都要眨抽抽。
魏七瞧见,心头急转,几日来的事一串,终于想明白了。
几个奴才起身将膳桌上的沾甜糕点都撤下,魏七混在里头,将鹿肉一块端走。
安喜松口气。
皇帝瞥魏七一眼,他瞧着那碟子东西就恶心,还是没能消气。
复垂眸,“ 都不中用,还留着作甚,今日御膳房当差的都拉去砍了。” 声音无甚起伏,同赏人时的语调如出一辙。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众人连声叩首求情,佳节杀人,实在罪孽。
江山虽是打来的,可皇帝从来不是暴君,糕点做得不好罪不至死,此乃龙颜大怒!
“ 这几个也拉下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安喜,你当的好差。”
皇帝一脚踹倒一个哭嚎请罪的司膳太监,越说越气。
魏七正侧身将烫手山芋放至托盘中,支使人将其撤下。
这时一听圣上要发作御膳房的太监,吓得浑身都在抖,冷汗一层层地出,止都止不住。
家财哥!万一,万一牵扯进去!
他来不及多想,噗通一声跪下,跟着求情。
皇帝皱眉,他本就烦心,现下瞧这一屋子的乱态更是不耐。
“ 请圣上三思!今日元宵,举家团圆,实在不宜见血,老祖宗那儿奴才如何也不好交代!”
安喜抱住皇帝的腿,汗如浆出
若老祖宗知晓自个儿没能拦住,叫圣上今日又砍了人头,那他这个御前总管也不用再当了。
皇帝盛怒中也没踹开安喜,只是面色阴沉下来。
他垂眸瞧安喜,“ 如今圣旨也无用了。”
只一句话,就吓得人松了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皇帝把玩着他腰间的龙纹玉佩,任众人哀求,不为所动。
“ 去宣旨。”
今日不杀几个人怎能叫太傅知晓他的气急败坏。
安喜面色煞白,眼尾的皱纹越发深刻,嘴唇哆嗦不止,只一瞬就似苍老了好几岁。
他知晓今日要拦不住了。
“ 嗻。”
魏七听得这声嗻,一时倒在地上发怔,原本抱有希望也破灭了。
不,不成,不成的,家财哥不能死,即便只是万一也不可有侥幸之心。
安喜唤人。
魏七猛然惊醒,几步膝行上前,口中大呼:“ 请,请圣上息怒!” 声量大得突兀,几近破音。
众人悄悄侧目。
安喜求都不管用,一屋子的奴才都不再做声了,谁曾想偏还有个傻子要往刀尖上撞。
一瞧,哦,原是那个得宠的傻子。
唉,这眼力劲,一时有几人袖手瞧戏,只前些时日在魏七手下做事的倒都替他捏了把汗。
安喜惊异,却没阻止,他觉着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皇帝烦得很,即便这会子是魏七来求都没用。
他将茶盏砰地砸在魏七脚边,阴沉沉一句:“ 滚开。”
茶水溅到裤腿上,魏七也怕,吓得不住发抖,却仍是哆哆嗦嗦道:“ 圣,圣上,圣上您息怒。”
皇帝不耐烦听人唠叨,虽然他早已消了气,且原本就是有几分演戏。
然魏七不识趣,仗着的他喜欢就敢出头,谁人给的胆子。
“ 堵了他的嘴,拖走。” 烦得很。
“ 嗻。” 王福贵应下,他觉着不能再让魏七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又要搭上一条命。
魏七怎么可能就范,这会儿他脑子里都是浆糊,只知晓一定要求得圣上收回旨意。
是以他学着安喜,两三步爬至御前抱了皇帝的腿不肯松。
他抱得比安喜还紧,直抱至皇帝大腿处,整个人都要贴上去一般。
安喜都不敢似他这样抱。
皇帝再烦,旁人随意踹,没能狠心踹安喜,自然也不会去踹魏七。
他看着这贴狗屁膏药,“ 滚是不滚。” 话语是十分威严阴沉的,众人吓得不敢呼吸。
只是却迟迟不下脚去踢开。
魏七整个人都在抖,但是抱住了就不松手。
他仰头望向皇帝,“奴,才,奴才一,一,一切,都是为了您。” 喃喃不成句,满腔子的勇气都将要用尽。
为了朕,这话稀奇。
皇帝瞧着他。
魏七不敢与其对视,垂眼道:“ 奴,才,幼时,听闻,家中长辈说,元宵佳节,灵胎投生……开……开杀戒有碍子嗣后代。”
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回话的规矩也忘光了,全凭瞎编。
他的脸色比安喜还要难看,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分明怕地一直在哆嗦,但就是贴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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