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寒风吹过,将他们下身大宽厚实的绸袍吹得猎猎作响。
虽此刻天仍暗如黑夜,这一声回应却昭示了乾清宫寻常一日的起始。
魏七昨儿晚间便已去安喜屋内请过安,那会子安爷的态度出奇和蔼。
笑眯眯地拍他的肩头,道他既养好了病便安生当差,圣上到底有几分怜惜,莫要再折腾罗。
说这话时温言细语,竟不曾责怪。
魏七纳闷,按理来说圣上应当已派人去内廷监查过,若信了自个儿,那里头的话他便不会全然听信,若不信自个儿,则证据确凿,此刻安爷少说也会责骂几句才是。
或许,圣上压根儿就没在意这事儿,懒得花心思去弄明白。
也是,都说自个儿一个奴才,不值当。
可又送来东西养着他,虽只是随口一句吩咐的事。
或是圣上觉着自个儿有几分趣味罢。
几丈路远的功夫,魏七思绪繁杂。
东暖阁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暖意迎面,他收敛心神,谨慎当差。
众人下拜,光亮朱漆托盘搁置身旁,马蹄袖弹得整齐划一,“ 奴才们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
“ 嗯,起。”
皇帝换上常袍端坐塌边,安喜道:“ 圣上大安,御前贴身内侍魏七病已大好,今儿回来当差罗。”
前者睁眼望向下首,众人让道,魏七出列,前行两步,复跪地俯拜,行三叩九拜大礼。
“ 奴才魏七,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
离得有些远,皇帝瞧得不甚分明,只眼神深深扫上一圈,带着晨起的低压。
像是消瘦了。
该,闹腾。
“ 嗯。” 皇帝低应,“ 好生当差。” 难得大清晨憋一句出来。
“嗻。”
皇帝起身,众人跟在后头缓行。
圣上没追究,魏七安心了。
这事皇帝查了么?他没查,懒得去理会,闹得那么兴师动众做什么,这奴才请求一出,他就看了个透澈。
原本也是恼怒的,觉着自个儿耗了些气力,叫人发觉了,纵得人蹬鼻子上脸罗。
也想给点教训冷落,只是拖来拖去,他都觉着时辰差不多了,可折腾的人却仍未好。
罢了,同一个玩意儿置什么气,哪里值当。
皇帝自魏七跟前擦身而过,一瞬之间余光不动声色扫视,白皙的下颌一晃而过,愈发小巧尖瘦。
他不知怎的心头微跳,暗自叹一声,又折腾又难养,喂了也不长肉。
安喜将这些瞧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
这日白间相安无事,除却皇帝点名指使过魏七一回。
彼时他执朱笔批写,眼神往砚台里一瞥,道:“ 魏七,研墨。”
此话一出,内书房里头空气莫名凝滞,众人提心屏气,暗自留意两人反应。
御前侍墨一整年的内侍心里委屈得很,自个儿做错了什么?他本打算等会子便去研墨,那砚台里不还有一层么,平日里都是这样当差的。
圣上长了一颗司马昭之心,手中握朱笔用朱砂,叫人研墨。
安喜垂首立在后头,勾唇一笑。
这是忍不住罗。
魏七应嗻,语气恭敬平稳,面上也无波无澜。
他悄声行至黄花梨翘头案旁,步伐仍有些飘,不细瞧倒是很难察觉。
虎形砚台中墨留下浅浅一层残墨。
青花小瓷碗中盛着清水,魏七取了倒一些入砚台,将将是五分之一处,执墨锭平了手腕,垂直墨锭,匀速打圈。
姿势是端正的,手法也娴熟,马蹄袖被白嫩纤长的手指拢住,深紫浮动。
皇帝瞥上两眼,虽目光仍在折子上,心却不能静。
一盏茶的时辰后,皇帝皱眉,作势往砚台那瞧,魏七低眉顺目,鼻尖覆一层薄汗,虽有些气虚但当值时却很专注。
“ 滚回去,粗细不均。”
“ 嗻。” 魏七停了手腕,他还不爱伺候呢,手都磨酸也没个成形。
墨未研好,侍墨内侍上前。
一瞧,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挺好,有几下子,哪里不均罗。
安喜心道,得亏圣上是皇帝,真叫人着急。
第43章 二更
晚膳过后, 安喜奉上绿头牌,皇帝停一瞬,道:走。
这是第四日,前头已素了三日。
安喜并未多劝,他心知皇帝是想魏七,可又不好拉下脸面叫人才好便承幸,这会显得圣上如何亟不可待似的。
可怜见的, 当了皇帝还顾虑这许多做什么。
安喜心疼,想着既然您扯不下脸面,那奴才便帮一把罢, 调他今夜当差,您吃不着瞧瞧也是好的。
魏七接了差事没起疑心,他养了十来日,哪里还记得究竟轮到谁值夜, 还不是上头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呗, 病才好也别矫情。
然而他不曾料到,今夜不止是当差这么简单。
亥时(晚九点)养心殿西暖阁内。
圣上安歇,安喜领着人退下,魏七与上回一同守夜的如公公入内。
暖阁内昏暗, 只不远处黄花梨木方几上摆着一盏油灯,橘黄的光打在三扇金丝木万马其喑屏风绣布上头,映出两个奴才窝在屏风后头裹着褥子昏昏欲睡困倦的身影。
半个时辰后,龙塌那头传来动静, “倒茶。”
“嗻。”两人轻应,麻利起身,动作却悄若无声。
如公公由着魏七去泡那劳什子白菊花茶,自个儿径直往龙塌那头行。
不一会子,魏七端了茶来,如公公挂起明黄床幔,冬日里床幔厚重些,便只挂了一轻一薄两层。
“圣上。”魏七低唤。
皇帝接过,饮下一口。
白菊花茶?他倏地抬眼,跟前躬身垂首站着的不是魏七又是何人。
夜起糊涂,一时竟未听出来。
“怎的是你?”皇帝皱眉。
啊?魏七不解,怎的不能是我?抬眼去瞧,“回圣上的话,依着日子,今儿是奴才守夜。”
他懵懂不知,皇帝愈加烦躁,几口饮尽花茶,茶盏往跟前托盘中一扔,“退下。”
“嗻。”
皇帝静趟一炷香(半小时),渐渐翻来覆去有些心燥。
“倒茶。”
魏七磕着脑袋清醒。二人对望一眼,白菊花茶安神,今夜圣上这么渴燥?莫不是晚膳吃错了什么东西不成?
“嗻。”
又一杯茶灌下去,一炷香后皇帝却仍不得安眠,此刻已近子时(晚十一点)。
这头龙塌上天子辗转难眠,那厢屏风后头魏七杵着脑袋已经睡着。他到底病了一场,两趟伺候下来便有些不支,这会子任凭龙塌上的人再如何折腾,他也未曾听见动静。
他没听着,如公公可听见了,今夜不寻常,心得多大才能睡着啊?可身旁这人是圣上新宠,他哪敢责备。
皇帝翻身坐起,掀了帐子往下首西侧屏风那头望去,透过蜀绣丝绸,隐约可见一宽一窄两团模糊人影。
宽的那个僵硬着不动,窄的那团上头脑袋垂点。
皇帝顿时气不可遏。
如公公听见圣上翻身坐起,纠结许久,出屏风欲开口询问。
却瞧见圣上掀了床幔,脸色阴沉,眼神如深堑,直直地望向这头。
他霎时青白了脸面,跪地哆哆嗦嗦张口,“圣。。。上。。”有何吩咐。
后头半句没能出口,皇帝眼神扫他,食指搭唇,令人住嘴。
如公公似一下叫人掐住了喉咙,忙闭紧嘴收声。
前者掀褥子下塌,赤脚背手朝这头走来,浑身俱是迫人的气势,步子稳而轻,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如公公僵在原处,心里着急,脑门儿上冷汗一层接一层,余光瞥见右侧不知死活的小子,心道今夜要完。
皇帝行至屏风前半丈远处,那人身影仍在轻微摇摆。
你倒是睡得沉。
他转头瞥向跪地瑟瑟发抖的另一个,如公公很有眼力见地腾地方,这境况,谁敢替人遮掩呐。
天子行过,只见魏七裹如蚕蛹蜷缩,背靠方几桌脚,手臂撑膝,掌心支额。
暖阁内地龙烧得热烘烘,他睡得脸蛋泛红,秀气的眉头微皱,许是梦中察觉危险临近,嘴中咂摸两声,一缕透明的口涎顺嘴角流出,鼻头也皱起了。
如公公闭眼,额上一滴汗掉落,天王老子也没法救,安爷在此也没法救。
皇帝走近,二尺外停(约70厘米),俯身去瞧。
高大的背影投于屏风,魏七一个激灵,敏锐惊醒。
身前人面如刀削斧劈,眼眸幽暗,透着些怒气,薄唇却勾起。
魏七惊得瞪直眼,张大嘴,失了颜色。
坏罗坏罗!
他欲撩开褥子请罪,谁知皇帝出手更快,单臂连人带被一把抱起,扛在肩头。
走了没两步,魏七头上的黑绒帽掉落,滚在朱红绣双龙戏珠线毯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帽顶上青金石在月光与昏暗的油灯下闪烁,孔雀翎发幽光。
“ 唔。” 这这这。。。是作甚!
这这这这。。。是作甚!! 如公公也想问,他现下已然傻了。
魏七惊呼一声,皇帝左掌于呈在肩头的臀上狠拍一记。
前者住嘴,大晚上吵嚷嚷忒烦人。
朕是皇帝,做什么要忍,没得憋坏龙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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