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霎时安静。新郎低眉敛首,一副拘礼之态,反倒是新娘,肆意打量眼前郎君清瘦一张脸,片刻,姑娘打破沉默,娇声道:“人生一大喜事,丘公子却净走神去了……”说着瞟一眼阖紧的门,压低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要有什么难看的表情,尽管放上来吧。”
似乎被说中要害,新郎官总算回过神来,应答道:“三……邬璧多心了,只是我始终不相信这等好事竟会落在头上,至今如在梦中,难免恍神,让你见笑了。”话毕,沈鲤眼中再无应付,转而盛上一片热情。
但,纵然这是天降幸事,此刻处境,他如履薄冰,如何坦然接受?
一个月前,那日在沈府,引章受了重伤。沈鲤最绝望之际,邬家人出面相助,在沈越不留情面揭穿自己老底时,邬璧更是出言反驳,而后,沈鲤随她返回邬家别院。万幸,引章伤口虽然见血,刀口却未伤及脏腑,大夫上药包扎后交代静养即可。
期间,沈鲤几次暗中观察邬璧神色,却见三姑娘面容平淡,丝毫不见含酸之态。等大夫退下,沈鲤小心问道:“三姑娘你……你都不介意吗?”
“介意?”向来温和的邬璧,此刻竟然冷笑。沈鲤突然发现,自邬璧替自己解围、反驳沈越的那一刻,自己就再没在姑娘眼中发现爱意,对自己的关照,像是走流程似的,周到,却麻木。
没错了,因为此刻邬璧对引章的态度,就是如此。沈鲤提起了心眼,听姑娘继续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直白跟你说了罢。父亲要我入宫为妃,我不从……”措辞犹豫间,邬璧咬牙切齿的样子,沈鲤此生难忘。
而后,姑娘再次启唇,嗓音透着决绝:“……我就是嫁个凡夫俗子,也绝不嫁给那种人!”
“那你是真……”‘真心’二字到嘴边,沈鲤终究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所以三姑娘是打算选我嫁了?”
“没错。”
沈鲤苦笑:“三姑娘,刚刚你知道了我身世……”
邬璧打断道:“你以为我真是刚刚才知道?哈哈哈……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
沈鲤不语,转而疑惑地看着姑娘。
“说来话长。二哥跟我要好,什么都跟我说,所以,打从方灵修进门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而那天,你们在客栈相会,我听他喊你‘师傅’,便清楚你底细了。”
接上回忆,沈鲤终于想通,为何出门相撞那一刻,对上的是邬璧直直打量自己的眼光。原来,从那一刻起,邬璧就在盘算了。而沈越撕破自己这唯一一层遮羞布后,邬璧则连示好的功夫都省了——谁会在意一个男妓的感受。
一时,沈鲤心头的苦风起云涌,略加思量,才道:“我不过一介布衣,怎配得上你们煊赫之家,想必太傅不会同意。”
“那不要紧。这些天二哥替你弄个名头,到时你装得像个样子便是了。”
“……”沉默片刻,沈鲤仍旧心存一丝侥幸:邬璧赌气的背后,可否对自己有一丝真心?但终究没资格发问,沈鲤只得拐弯抹角:“三姑娘,恕在下不识抬举,世家公子何其多,你怎就看上我这无根浮萍?”
“世家公子?呵呵,台面上的伉俪......你不知道,外人只道我母亲风光,却不知,父亲妻妾成群,母亲为了撑住门面,一肚子委屈只能含泪咽下……”话到此处,邬璧哽咽,须臾,才接着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嫁哪家公子不是受罪?倒不如拣个好捏的软柿子,以后快活也方便……哈哈哈……”
“……”
沈鲤嘴角终于挂回自嘲的笑。
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心存妄想,以为这辈子会有摆脱咒枷的一天。
当时,自己沮丧着的脸收入邬璧的眼中,人家姑娘只当沈鲤不乐意,当即放下狠话:“你摆什么脸色,若没有邬家,你此刻不过是被破落沈府扫地出门的一条狗。”小姐脾气一上来,邬壁当即摔门而去。
饶是沈鲤此刻再难受,也自知斤两,当即追着出去,百般讨好。
回过神来,眼前,佳人正对镜梳妆,沈鲤绕到新娘身后,面对如此美色,却只是规矩站着,温和看着镜中新婚妻子的面容,柔声道:“三姑娘愿意屈尊下嫁,是丘某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另外,二少这些时日提拔点拨,让我这区区贩夫,一跃成为扬州城小有名气的商人。成家立业,人生两大要事,邬家都替我实现了,刚才恍神,是惆怅此生年岁不够,享福匆匆。”
沈鲤到底是蓬门出身,一番家常话,愣是让他说得动容。果然,邬璧脸上的鄙夷褪下,转而换上和颜悦色,道:“知道感恩就好。”一边说,一边宽衣。
沈鲤看邬璧背着手拆卸发饰困难,大起胆子上前:“我帮你吧。”
镜中人看了身后郎君一言,垂眸默许。沈鲤接过发梳,小心翼翼将金钗银钿纷纷取下,细细将与真发盘结的发包拆卸,动作轻柔。邬璧甚是放松,竟仰头闭眼,任新婚丈夫摆弄。
待沈鲤将姑娘乌发彻底解散,霎时,一条墨色瀑布飞流直下,周遭烛光氤氲,温软发丝泛出柔和光泽,沈鲤不由得更加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此刻难得的平和。
动作间,沈鲤不经意扫过邬璧放上桌面的手肘。犹记得往日,沈鲤发现邬璧左腕总是用一圈茜香罗包裹,当时只道是女孩子独有的打扮癖好,而今姑娘终于褪下遮盖,露出丰泽饱满的肌肤,沈鲤瞧瞧自己苍白枯瘦的爪子,心底渗出丝丝酸楚。
思忖间,姑娘翻动手肘,掌心向上,露出腕子。沈鲤不由瞪大了眼——只见见洁白如玉的腕子上,数十道刀疤盘亘其间。那狰狞可怖之态,可想当初下手时不惜命的狠绝。沈鲤没把持住,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察觉动静,邬壁终于睁开眼,对上丈夫直直凝视自己手腕的眸子。方才的一派随和自姑娘眼中消失殆尽,转而换上冷冽:“你看什么?”
沈鲤回神,慌张中竟口不择言:“你自杀过?”
“要你管,滚开!”仿佛不可告人之秘密让人捅破。邬璧语气里,净是恼羞成怒的不耐。
“对不起,我……”沈鲤自知冒犯,忙要解释,并尝试扳过姑娘后退的身子。
“恶心的东西,谁让你碰我了!”邬璧声嘶力竭吼道。
沈鲤心下一沉,喉结动了动,苦涩道:“对不起,冒犯你了。我今晚睡外头,你……你好好睡,别把气带进梦里。”
邬璧握着发抖的拳头,愤愤看着男子黯然离去的背影,在男子消失门后的那一刻,眼中霎时噙了水意,嘴角抽动,可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茜香罗在《红楼》中原是男子所用的汗巾子,但名字着实太美,借用一下。憋嘲笑我( ????? )
第52章 第 52 章
初夏。
为减轻震颤,出发前,下人们给车轮裹上了厚实棉胎。可惜路途遥远,行走将近半月,胎棉几乎磨损殆尽,而今车厢不可避免地颠簸,再加越往南行,夏热愈重,一室闷热。诸多不适,让此刻正瞌睡的沈鲤,眉心还是不由得拧出个‘川’字。
哐当!
一记大震,沈鲤惊醒,糊着双目就要捞起车帘,外头车夫解释道:“这一带沙石满地,待会免不了颠簸,丘老板、王公公,得忍着些了。”
沈鲤只‘嗯’一声作答,一旁男人歉声道:“都怪奴才这身肥膘!要搁平日,丘老板这好车,别说碰着石头,就是撞他个陨石,也能马踏飞燕,都怪奴才!哎,可惜这里找不着地儿修我那破车,不然怎好意思占了丘老板这么大块坐处……”
沈鲤看向身旁堆肥一般的男人,眉心几不可见地皱过,开口却是一腔和顺:“王公公言重!鄙人车厢窄小,还望公公不弃。”
“哪儿的话!怪道来前听人说‘丘老板家大业大,却是最最和气的脾性’,而今同行半月,奴才算是领略了。三姑娘真是福气,嫁得这般出色的如意郎君……”
‘三姑娘’仨字有如魔障,即刻让沈鲤头疾发作,眉头重又皱起,以二指捏住山根作痛苦状。果然,身旁太监立马止了阿谀,靠近了关切道:“丘老板,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要紧,头有些发昏,我闭闭眼就好。”说罢,仰面靠在车壁,末了有补充一句:“让王公公见笑了。”
“哪里哪里!”
车厢总算再次安静。
想到不日就要抵达苏州,沈鲤不由松了口气。混沌中,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音容笑貌闪过眼幕,串联出这两月来的光阴。
沈鲤答应配合邬璧的计划,当晚,邬家二少爷邬敬便上门来找,犹记得邬二难得庄重的神色,原来是跟沈鲤商量改头换面,换个体面的身份随同上京见邬太傅。考虑到沈鲤提起过扬州的产业,邬二想从这方面下手,便问起沈鲤经商底细。沈鲤半说半掩,关于献王的一切只字不提,其他则如实交代了。邬二当下没接话,只说时辰不早,次日再谈。
第二日傍晚,再见邬二,他竟直接将一拨产业划入沈鲤名下,沈鲤讶于邬二此般信任,后来回头想想,邬二搁下的这一日,想必是差人调查自己经商的老底了。‘九畹’的一切交易都是顶着幌子在暗度陈仓,好在一切由子翀安排,他做事缜密,势必把跟献王有关的一切线索都藏妥了。邬二即便深究,也查不出这等干系。确认自己离开沈家之后,确实就只是块白肉了,故而对自己如此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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