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翀推开侄子的腿,坐在榻上,沈鲤也扳直了身子。“说来话长,得从宁王府的来历说起。”
想起初来扬州时,沈越曾对此解释过。仍清晰记得,当时的沈越,一边吃着藏在怀里许久、自己买给他的红薯,一边讲述着宁献王的来历。一时失落,不过还是答道:“宁献王先祖的事,我是知道的。”
“那就好说了。因为靖难一事,宁王家族即便被收缴了兵权,仍世代遭受猜忌欺压。而到了宁献王父亲,更是变本加厉,因为一场莫须有的案子,皇上竟断掉宁王府一年俸禄,且下令宁王一族不得迈出府门,违者即斩。宁献王就这么看着父亲,默默担下罪责,抑郁而终……”
“哎……可叛结西蒙,他国就一定为我所用?恕我冒昧,暂且不论西蒙是否可信,就说宁献王,他该如何筹备军力与朝廷对抗?除了穆英侯,参与的还有谁?”
“几任皇帝为防范再次出现靖难之变,集权太过。边境将领形同虚设,积怨多时,而今不过是亟待一根主心骨,率众举义。不过,穆英侯倒是个中关键,西北基本由他把控。而至于西蒙,宁献王不过趁机从中牟利,筹集军资,各取所需而已。”
子翀倒是宽心,但沈鲤仍在疑惑:“那有没有可能,宁献王举兵之时,西蒙趁虚而入?”
“你有所不知,而今的西蒙内政混乱,各个部落纷争不断,都生怕自家地盘让别的部落给吞了,哪有闲暇管别国的事。”
沈鲤琢磨片刻,道:“是嘛?那修靡是什么角色?方才我听着,他似乎有意扶植宁献王当权,他家主子该是实权最大的一派,没错吧。”
“确实,他是老可汗嫡子、库屠王帐下的幕僚。库屠早年就有意与大齐交好,借着修复两国通商之路壮大名望,但先皇一意孤行,哎……不过若先皇开明,哪有当今宁献王的机会。”
……
沉默些会儿,沈鲤才道:“难怪了,这次挑选绸缎,你特意嘱咐我选些花色艳丽的,也对,西域那一带时兴的都是抢眼的绚丽。两国通商……恢复多久了?”
“已经有五年了……”
“等等,五年?我记得沈越提过,五年前,河西走廊大旱,朝廷赈灾不利,一位叫齐公的中原商人自掏腰包组织人手救济,这位齐公……”沈鲤看向子翀。
子翀笑得得意:“既是我,也是献王。献王出资,我出面。”
想子翀该是借此契机,引起穆英侯等西域将领的注意,进而与其结交。
自认识子翀以来,就不断在他身上掘得惊喜。白白胖胖的书生外表下,是过人的反应速度、出彩的筹划能力和胆识魄力。而今意识到宁献王府不养闲人,不敢想象,那一群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门客,暗地里藏着怎样的神通。
沈鲤竖了竖大拇指,又追问道:“宁献王而今筹备得如何了?”
子翀还算自信,随口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鲤略加琢磨,道:“这东风,只消等待即可。毕竟新皇……”沈鲤压低声,“确实难成器。”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不过子翀还是谨慎道:“也不能掉以轻心了。”
子翀似乎累了,转而靠在扶手上,沈鲤递过一只靠枕,子翀随手接过垫着:“对了,你今儿怎么会深夜跑来?”
戳到痛处,沈鲤敛了喜色。“沈爷估计容不下我了。”
子翀吓得坐起:“怎么?”
沈鲤踌躇两下,觉得没必要解释,便道:“三件事吧。一件就是我背着他赚外快……”
“这有什么?给的银子不够使,自力更生还不行了?”
沈鲤笑得无奈:“并非如此,是……错都在我。”沈越多次嘱咐自己手头不宽裕尽管开口,是自己放弃启齿,“第二件,才是让他生气的,我拿着他的名义替人打官司包庇罪行了。”看子翀又要发问,沈鲤忙打住,“这一件就别细问了,也错在我。第三件,是最要命的,沈越……”沈鲤想了想,终究吞下了‘软禁’这个词,改口道,“沈越要我这几日呆在房里反省。他妾侍犯了大错,沈越本要追究,我只怕他这几日急火攻心,冲动治罪。便自作主张将他妾侍带出府,想着等过了风头再交回沈越处置。”
“……这第三件还好,等你将人带回去,并解释就好了。不过第二件,确实是你不该,争取原谅吧。”突然一阵明灭,原来是烛火要燃烧殆尽了,看天色已近三更,子翀便道:“瞧你脸色,这几日该没睡好。快些休息吧,一些等天亮再说。”
“好,我这一趟,就是为问清这场交易的内情,现已明了,没有顾虑了。明天睡醒我就走,你只管照旧安排,不用理我。”
子翀点点头,离开室内。
太多事情在心底积压,让沈鲤不能安睡,太阳初升,就醒来收拾了。离开小屋时,沈鲤才看清这一带皆是平房,一座座相似的小院落,谁也不起眼。不知为何,沈鲤突然联想到宁献王那张平凡不出彩的长相,与这一排排屋宇院落,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鲤步行去昨晚的客栈取马,扬州城清晨赶早市的人不少,期间经过几批在官府榜文前围聚的市民。沈鲤牵了马出来,客栈门口正好就有人围聚,议论纷纷传入耳内。
“弱不经风的姑娘,官府追查做什么?”
“往日辅助官府拿人都有赏银的,怎么这次却没有?”
……
好奇驱使下,沈鲤挤进人圈一看究竟。待看清画中女子样貌时,不由汗毛倒数——
官府通缉的,竟是引章。
沈越好手段!
沈鲤心口拔凉,冲出人群,快马加鞭往城外赶。
第47章 第 47 章
沈鲤策马,直奔至城门,却见朱色城门前人流攒成长龙,竟是官兵在逐个审查。一小兵拦住沈鲤,指示他去龙尾排队。此刻沈鲤满心牵挂引章安危,不顾小兵阻拦,径直前往与把门侍卫理论。
“官人,我府中有要事,可否先审查我。”
把门侍卫头也不回,继续比照眼前路人跟画像:“就你特殊?破了例,还有人愿意排队?站后面去!”
沈鲤难得力争念头坚定,正想再做争论,手臂却让人拉住。回头,竟是玄衣姑娘邬壁。沈鲤闪过惊讶,正欲发问,却见邬壁笑得明媚,旋即对那把门侍卫发话,嗓音清冷:“邬家庄的人你拦得起!”
甫听到‘邬家庄’三字,原先傲慢的侍卫猛地回头,写了满眼慌张,待看清邬壁手里拎着的符节,顿时鞠躬不迭,嘴里忙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姑娘恕罪。”
邬壁依旧傲慢,冷哼一声,拉一下沈鲤襟袖,掉头欲走。
“等……等等……”那侍卫竟然出声叫住人。
邬壁跟沈鲤齐齐回头,一个是一脸不耐,一个是满脸疑惑。
只见侍卫颤巍巍指向沈鲤:“画上的人,就是你……”
???
邬壁沈鲤齐齐看向侍卫,转而看向画纸。画中人,面容清癯,五官纤薄·分明未作任何表情,却兀自带着一股风流之态。
不是沈鲤是谁。
沈鲤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不消询问,也了然自己为谁所通缉了,自嘲一笑,道:“是苏州知府的通缉令吧?”
“是。还望……沈公子别为难小的当差。”侍卫嗫嚅着请求。
邬壁原本抓着沈鲤袖子的手,变抓为挽,饶是当下氛围怪异,沈鲤还是忽略不了如此违和,看向邬壁,却见她正望向自己,眸如点漆,启唇问道:“你回苏州吗?”
“是,有事回去。”沈鲤说着,暗暗使力尝试把手抽出,竟让邬壁抠紧,动弹不得。
因为在沈鲤这儿耽误了些会,后面人群开始躁动,侍卫人前受气,人后发威,踢了一脚上前询问的男子,不耐道:“吵什么,滚。”身旁几名手下会意,大开城门,顿时人流四散。沈鲤心里有牵挂,对侍卫求情道:“官人,不是我为难你,只是此趟回苏州确实要事在身,耽误不得……”
“费此口舌作甚,咱们走!”邬壁抓起沈鲤就随着人群出了城郭,留侍卫在身后眼巴巴张望、欲言却止。
犹记得当年初进沈府,门口守卫丫头热闹成一片,而今稀稀落落站着几名小厮,沈鲤下马,回头,却见邬壁仍端坐马上,大眼盈满笑意,朝自己伸出手,竟是要沈鲤过去搀她下马。
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那日相撞时片刻对视、拜访邬二别院假山后姑娘脚边揉搓多时的碎叶、还有今日的城门撑腰。若说邬二对自己热情那是有利可图,而眼下这姑娘…… 饶是沈鲤迟钝,当下也反应过来了。只是多少存着疑惑:才不过几眼之缘,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邬家千金瞧上?
思索着,沈鲤抽回原本伸出去准备托住姑娘的手。心里一番心思,嘴上却是另外一套:“多谢三姑娘一路相护,只是接下来处理家事,只怕有辱姑娘耳目,还望姑娘就此返回。”没得到邬壁及时回复,沈鲤抬头,只见姑娘笑意不甚明朗,沈鲤心慌,恐怕得罪了姑娘自尊,未料邬壁含笑道:“可以,但你该怎么称呼我来着……喊一声,我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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