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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师父交代,以剑助兴罢了,怎么惹这么大动静?”
  楚云歌这才明白,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其实他早该想到,那柄美人秋水般的长刀,那一袭蓝色衣衫,必定是当今神威将军兼天子太傅的另一个徒弟,苏易清。
  苏易清拍了拍秦顾的肩,有意无意道:“酒,别喝了,喝了误事。谁给你上的酒?”
  水畔的胡姬悄悄抬起发酸的脖子,看那两辆发旧的、黑色的车,又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那两辆车,把渭水畔的一整个风卷云散,又给带走了。
  楚云歌朝他点头示意了下,不动声色朝苏易清走近了几步。还没开口说话,就听那泼冰洒雪的声音压低了,从耳后传来,“欠我的一命,记在账上了。”
  楚云歌闻言大笑,振衣而去。
  


第8章 第 8 章
  渭水酒宴的刀光一闪而过,楚云歌回到江南不久,家中多多少少就开始涌起暗流与风波。帝王的猜疑时刻勒着头顶寒刀,谁知道哪一刻会落下来。
  于是楚家在朝廷上越避越远,反而有了点萧索的意味。相对的,家中生意倒是日益兴旺起来。楚云歌时常埋头在酒楼中,偶尔听见一些顺着官道传来的消息。
  朝廷的沈大人率兵迎击南疆反贼,大获全胜;刑部新来的书令史姓苏,挂了个名,却在秦岭雪地中追了三天,将在逃十二年的大盗飞无迹当场击杀。
  他看那些记载着京城大小动静的信纸,躺在瑶州最好的碧烟楼中,有最美的姑娘给他捧酒端茶。
  半开的窗外,春风正吹起一树桃花,几片绯红顺着柔薄微凉的丝帘飞进屋中,落在他的指尖。
  他拈开还新鲜的花瓣,定定看了一会儿,不由想,这世上的意外,总是不少的。
  譬如渭水石畔的酒,负刀而来的蓝衣青年。那场预料之外的相遇,并没有在他逍遥人生中留下过多的痕迹。
  当江南的雪落下又化尽,杏花谢了又开,楚云歌和苏易清的再一次相遇,是景和三年的事了。
  距离他们上一次相遇,过去两年七个月。
  江南深秋,落叶铺满一地。瑶州素来无宵禁,哪怕是湿雨淋漓的夜晚,从碧烟楼上望去,无数红灯连成数条线,将无人经过的深巷积水都映得亮澄澄。
  瑶州深秋的第一场雨,连续下了几天,寒气混在雨里,顺着微有青苔的墙,爬遍了整个江南。
  碧烟楼里早端出了春日埋下的梨花白,楚云歌浅浅抿了几口,带着若有若无的酒气,独自撑伞往家宅走去。
  他走在楼后有些狭窄的小道里,楼上漫出的灯光弹跳在脚下积水上,身后,丝竹声连绵成一片。
  手指轻扣在紫竹伞柄上,不经意摩挲了一下。楚云歌回头看了看——身处昏暗,回首仍是辉煌。
  一片青楼亭台、云楼高阁,带着无数红红黄黄明灿灯火,在迷离烟雨中璀璨成人间星海。
  江南素来富庶风流,无论京畿多么威严雍容,可比之江南,仍少一分清雅萧逸。
  哪怕现在——天子怒火暗藏在疑云之后,江南道上,风声已紧。而身处迷局,回头看去,江南仍飞得起深秋白荻,瑶州依旧响彻整夜的碎玉琵琶。
  楚云歌站在风中,不知哪座画舫上的姑娘,正弹到一曲醉乡游,咿咿呀呀。
  他勾了勾嘴角,持伞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刀光忽现。
  似白虹从黑夜最深处一闪而过,破开袅袅烟雨,惊天霹雳。
  青楼中的琵琶正浓,兀的,弦声一震,破了个音,碎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绵绵相思,揉在雨中了。
  楚云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刀光自他眼前亮起,他抽身飞退,伞柄与刀光一碰,素色的伞面在空中飞旋而起,亮在深夜里。
  错身的一瞬间,他接过天上缓缓落下的伞,借着即将收进刀鞘的光,站在苏易清身后。
  夜雨,红灯,刀声急,琵琶吟。
  刀光熄灭在巷尾,楚云歌稍稍斜了伞,撑在苏易清头上,笑道:“阁下,是来收三年前的账么?”
  苏易清深蓝色的衣服浸在江南深秋中,夜幕在他肩头模糊成一片。
  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躲开头顶的伞,才压低了声音道:“三年前?”声音微微扬起,带了些疑问似的,“我……忘了。”说到最后一字的时候,略显苍白的手从深袖中探出,轻轻竖起食指,压在唇前。
  像刚浇了春雨,碧绿葱段下的一斩白。
  某些东西隐于权力纷争中,不可言说。楚云歌毫不着意地一拂袖,缓缓将伞举得更斜了一些。
  有故人踏歌来,于是,此夜良辰。
  雨疏风散,楼上的琵琶早换成了吴吟子,他们两人站在伞下。
  就像……
  子规山上漫天风雪,他们两人站在伞下。
  楚云歌漫扫了一眼周围白茫茫大地,想,他、又、忘、了。
  上一次苏易清说忘记,于是摸清楚家五楼十二阁中每一处机关。哪怕他后来于山道中截杀苏易清,双双掉落山崖,也未能阻止沈从风引兵入楚家,三百人命夜登天。
  生死无常,兴衰无常,而故交,也无常。
  楚云歌半白长发披散在肩,风一吹,横亘在苍茫雪地上。
  肃杀萧瑟之气从眼中四漫而出,只一瞬,便站定脚步。
  下一刻,楚云歌飞身而上,以悍无可避的速度,探手扼住苏易清下巴。
  白面的伞坠在地上,开了大朵白花似的。
  苏易清一窒,不躲不避,手已悄悄探上刀柄。可下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手的速度缓了一缓,捉上刀的一瞬,手也被楚云歌拿捏住。
  苏易清眼睁睁看着楚云歌半低着头,眉目间泛起一股令人骨冷的笑意。
  “苏大人,你当真,又忘了……”
  脸上传来的力道仍有不断加大的趋势,苏易清心知不能再忍,手腕一弹震开楚云歌,脱身而出。
  他跟随沈从风修习刀法十载,更兼根骨奇佳,根基深厚,世上少有年纪相仿的人能与他抗衡一二。
  而楚云歌本就心绪不稳,真气乱窜,被他这么凝气成劲的一击震开手,反退了几步。
  雪刮着他们的脸,地上乱成一片。
  虽不知曾经发生了什么,苏易清也觉察出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太该说的话。可思寻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踌躇道:“你不信我。”
  楚云歌负手望天,喃喃道:“信?我用什么信你?”
  耳畔又响起几年前,某支不和适宜的曲子。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
  这黑灰……是谁起?
  是谁呀?楚云歌几乎痛得伏下身子,从胸腔里长出来的疼,像老树的根,密密麻麻。
  曾经花浓月好,转头一室皆空。
  而他只能只身一人,将所有的力量负在后背脊骨上。
  他所有用以前行的力量,唯有那截骨头了。
  像一棵,横凌在山的树,满枝苍苍。
  而他……能杀了眼前人么?
  楚云歌看着苏易清洁白、略尖,微瘦的下巴,看那双唇开开合合,用极熟悉的声音,极冷静的语调道:“我若当真骗你,此刻必定携兵上山,待机关破尽后……”
  然后,远处的林中,寒鸟惊起一群。
  苏易清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远处,隆隆的,马蹄飒踏。
  还间杂着一个浑厚的青年声音,将枝头积雪都震下一蓬,“阿清,我来帮你!”
  苏易清从来冷静的脸上,眉头拧成两股麻花。
  他还没去看楚云歌的表情,就先撑住了自己脑袋。
  这一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9章 第 9 章
  山中,无边兵声。
  但见树林摇曳、寒鸟惊飞,铁甲战马翻山而来,如乌云坠入山间,恣意翻滚成一团。
  秦顾一骑当先,穿林荡叶,遥遥就见树下极熟悉的两人相对而立。当下一踩马背,横空而起,一脚踢在树杆上,借力飞掠数十步。只眨眼功夫,就飞掠至两人身侧。
  意料之外的变故。
  甫一入场,一股柔缓劲力不容抗拒地冲撞上来,秦顾刚刚站稳,便被劲气冲得几乎倒退。然而那道力气终究只是来得突然,后续无力,倒叫他得了空隙侧身一避,长剑锵地出鞘,冷光如银,斩入空中,与什么东西砰然撞击在一起。
  秦顾手腕一震,定睛看去,发现原来是一柄竹制的伞。
  这么与剑刃碰撞在一起,伞面已然撕裂出一道长口,随着风,荡来荡去。
  他顺着伞面往下看,果不其然看见握伞的那只手。
  微白,修长,像所有高门子弟一样,细细修剪过的指甲。
  他看着那只手,忽就想到三年前,渭水之畔,以无法躲避的速度挟住剑刃的那只手。
  彼时楚云平,静坐碧草之中,长空之下。春水明灿,绿波横流,他一衣风月。而三年后的再一次相遇,楚家烈火熊熊,他掣马疾来,只见得高楼上黑烟滚滚,一袭素色锦衣隐于漫天火光。
  秦顾的身子不由一僵。
  他的对面,楚云歌长袖迎风,虽仅有一柄伞在手,可两眼火光烨烨,满身风华自生。不由让人怀疑,他手持三尺青霜剑,漫踏天地行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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