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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秦顾的手心出了一层的冷汗:他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将会以一种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势态,席卷整个四姓么?
  他自小行走在天下最辉煌的地方,也掣马行过莽莽荒原,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手的滋味。可如今渭水酒宴,牵一发而动全身,宫门深静,暗流涌动,他第一次开始觉得,行路难。
  若他后退一步,此后四姓,当还以从前温雅从容姿态,伫立在天下四个角落。而他不退……
  可他半步不能后退——他手中长剑,第一次不是承载自己的意气,而是整个家族的意志。
  剑,重如千钧。
  他猛地后退数步,仰起头,往北面看去,隔着无尽天地,似乎能看见无数黑马,踏雪而来。
  眼睛一闭,沉声道:“我秦氏一族,盼归马蒙山,久矣。”
  百年前的前朝天子,收天下马于南原,销天下兵于明堂。
  此后日日夜夜,秦氏一族,背负无数荣华富贵,梦里有千军万马踏浪归来,而魂,不得归去。
  百年以来,终于等到了这么一次机会,天子放秦氏于蒙山,散天下牧于蒙山!
  从此,天地逍遥,一整个北疆的自傲。
  四姓永结同盟的约定,与密室里的天子一诺,孰轻孰重?
  说完这话,他像是被抽干浑身力气般,手中长剑直刺入地。
  “咯”的一声。
  却又听见“铮”的一声。
  是雁羽飞过千山寒潭,荻花落尽深秋簑草。
  楚云平打量了一眼手中酒杯,刚被敲击那么一下,似乎还在颤动。
  萧索而沉郁的声音,随他起身的动作落在席间,“你是秦国公的长孙,那么,你说的话,必然也是秦国公的话了。”说罢,直身,站起。一身长衫柔柔地飘动,抖落了一身寂寞似的,迷了胡姬十四岁的眼睛。“百年前,四姓皆起于草野,而如今,这就是秦家背弃盟约的原因么?”
  他淡淡笑着,环顾周围,徐徐抽出腰侧的剑,白皙手腕几乎透明,像雾,浮在金色阳光下,
  笔直的竹剑,有深色斑纹,一点一点,像湘妃泪。
  场中所有人屏气静声。
  哪怕他笑容浅浅,哪怕他谈笑无锋,哪怕他手中,仅有三尺竹剑,仍让所有人都滞住了呼吸。
  烈酒美人中,唯他薄素长袍,如万般浓丽飞扬中,忽见青山肩头,烟雨古寺。
  而古旧中,自有一分凝固时光的浩荡。
  场内寂静,只有楚云平微微叹息的声音,他的手指从剑上拂过,叹息淡如无物,可眼中,空亦有情。
  四姓中,唯一能称得上清贵的,只有江南楚家。
  前朝五相六辅,出自江南楚,是以有那么一句话,江南楚,楚江南,半门公卿半门侠。
  煊赫时,可登极天下;亦可挥袖归去,避世不出。
  而现在,是要以这种姿态,开始终结了么?
  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将会成为青史中书的故事。
  所有人都在等寂静中那根落下的针。
  忽地,笑声朗朗而来,如月华洒照。楚云歌振袖拂衣,穿堂踱步,意态潇洒闲适。
  胡姬的心荡了一荡,只觉得,场上那么多惨绿少年,唯有这两人,是不同的。
  那么多锦衣王孙中,这两人,让人明白了江南二字,也带来了一片清冽光影。
  故老江南,一分薄雪,两分山色,三分波光,最好。
  楚云歌闲庭信步,眼底清光烂漫,行至楚云平身侧,随意拿过竹剑,在空中悠悠舞出一个剑花。
  衣袍无风自动,他持竹剑临水而立,翩翩然,俊秀已极,风流已极。
  “比剑?区区小事,不敢劳烦大哥。”
  


第7章 第 7 章
  金黄色的酒液在镶金嵌玉的杯中摇晃着,光芒很有些耀眼。端酒的胡姬恭恭敬敬跪下,把头埋得极低。圆润的鼻尖几乎与草挨在一起,略有些刺痛。
  周围那么安静,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抬头?她不安地想着,春日正午的太阳,烫在背上,几乎烧起来。
  汗水顺着额头快要滴落到眼中,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身边,一片衣袂荡裂之声。
  如无边海浪,瞬间席卷整个酒宴,让人避无可避。
  剑鸣戈响,潮卷潮来,一个是长河洗剑,水云平;一个是飞鸿断叫,铁蹄疾。
  楚云平站在并不太温和的日头下,轻声一笑,忽地,飞身而起。
  那是一柄算不上凶器的剑。被摩挲了无数遍的竹子,长而窄,细而挺,哪怕褪去碧色,也陈旧出一番韵致来。如同三四十许一张并不青春的女子面容,站立在烟雨粉墙下,独有一种韶华过后的风韵。
  湘妃竹剑,居然也迸发出一道柔顺清逸的剑光。
  那道剑光泼天而来,清雅得,像无数个晨昏里飘摇的白雾。
  秦顾终于看清了楚家久以闻名的,带着点点泪痕的剑。在剑光扑卷而来之际,他大喝一声,气劲鼓舞长剑横剔,寒光陡峭兵锋直扫,竟抖得那白雾淡了一淡。
  楚云歌见状,脚下生风,长袖一舞,飞云卷雾般跃至他身后,轻得如同一片飞羽。
  实在是好俊雅从容的姿态。
  竹剑一抖,与铁刃相错而开。楚云歌眨了眨眼,刚刚飞至空中的一刻,他分明看见长长的柱子后面,隐隐透着一点刀的寒光。
  于是嘴角挑了一挑,手腕一翻,令人骨冷的兵器摩擦声刺进耳朵,让围观者心中一震。
  铁剑在嗡鸣,挑、压、剔、翻,竹剑飞扬游走,像极深秋一叶,飘零游坠。
  素衫长袍,云卷云舒,有长剑自空而起,在眼中闪成一片精光。
  刀枪在侧,风云浩荡,而他,一衫梅子黄时雨。
  竹剑在秦顾脸边斜斜飞刺而过,他猛地仰头,看楚云歌在骄阳下,一身高华。
  ——江南楚家,风流自生。
  他也曾谑笑过,风流?如今,这是一个人人都能称风流的时代了。
  可今日一见,方才明白,什么是属于楚家的清贵。
  是刀剑凌空,前路渺渺,也依旧从容,云淡风轻。
  这样处境不变的心性,绝非一朝一日能温养、非寻常富贵人家能教导得出的。
  转眼间,那柄竹剑已飞至脸前。他眼一闭,心中一凛。
  楚云歌的剑中,处处是他江南雅意,楚家风致。
  而他——秦家的剑上,何时卸下过千斤重担?
  风静、云淡。
  阳光照耀青青草地,风吹起渭水粼粼波纹,青石板上,胡姬的裙摆扑卷……
  铁剑上划出的长风,吹过衣角、吹过长廊、吹到遥不可及的湖面。
  自杀器中冲起冰凉如雪的剑光,是塞外荒原中一轮冷月,亘古不化的冰川寒意,是金戈铁马,踏碎穹窿。
  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的一剑。
  那道剑光浩瀚如斯,直朝楚云歌面门而去。周围浅白云雾霎时被塞外的风、簇簇的星,灼烧得无影无踪。
  咔嚓一声,竹剑被铁器撕裂得四分五裂,秋叶一般,飞散到湖畔。
  楚云歌见状,长袖一舞,借势飞滑出一丈远,才将将站稳,正要理一理衣袖,说一声技不如人,却见秦顾那一剑劈碎他的武器后,劲势仍未消散,带着主人以拔山倒海之气,往酒宴桌上砸去。
  而桌边,正凝定地坐着一个人,楚云平。
  楚云平还微微垂着头,柔软长发蜿蜒在桌上。看着那张从来平静的脸越来越近,秦顾手越握越紧,可剑意反迫主人,一时无法撼动长剑半分。万般紧急之下,他大喝一声:退!
  楚云平的长发似乎都被剑风挑起,一晃,一荡。
  忽地,他抬起了头。
  秦顾没料得这时候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
  在无可匹敌的剑意下,那双眼睛依旧是从容的,依旧是,古井无波,可纳海川。
  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
  若说楚云歌是傲立于山海天地间,纵意逍遥的清歌,那楚云平——他本身就是一片天地、一汪江海。
  任云布风动,不见性情。
  秦顾听见了一声叹息。
  楚云平长袖拂动,猛地探出一只手——骨节修长,指尖莹白。
  然后轻轻接住了他的剑刃。
  两指微挟,三指蜷于手心,如迦叶拈花。
  一花一世界,他自成世界。
  那只寂寞的手,在剑芒下顿了一顿,冲天剑意无处宣泄,恣意咆哮震荡。
  长袖下的手在剑上轻点,飞身而退躲避剑意,掠出数十步后,才悠悠转身。
  而秦顾也被巨大的反冲之力激得连退带滑飞出数尺,才堪堪稳住脚步。
  楚云平站稳,理了理衣袖,认认真真回了一礼,缓缓道:“好。秦家的礼,楚家收下。”
  楚云歌立于一旁,眉眼弯弯,笑道:“秦兄见笑,我一向不精武道,叫诸位扫兴了。”
  话音未落,就听远远一个清朗声音道:“这就是楚家的‘不精武道’么?”定睛看去,糅蓝一个身影,负刀而来,行至秦顾身边,在他后领一拨,居然是一道深深划痕。
  再进一分,就能划破衣领,刺入脊骨。
  秦顾的冷汗这才下来,探手摸了摸衣领,沉吟道:“……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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