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文珍自诩为他家王爷的心腹,却也丝毫不晓得这圣旨是什么时候下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殿下手里,连今早出门都以为真像是李阐口中说的那样——十六王宅简直如同牢笼,偷溜出京纯粹为了消遣几日。他家王爷的行事,是从什么时候起叫人琢磨不透的呢?
应天门外,玄宗手书的华山铭碑高足有五丈,气势磅礴。自立起当日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碑,碑侧细细雕刻了各种走兽图像,上有飞天,下有力士,精美繁复。但李阐却绕到碑后,细细的看起那一行行当年曾随扈玄宗皇帝至此的太子王公名单。
这上面所刻的皆是他李家亲族。只是能平安终老的不过寥寥,且不论那些死于皇权争夺中的牺牲品,百余年间兵祸不断,宗室子弟几遭屠戮,如今能活下来的……李阐想到皇上,心中又是一叹。
“无论如何,长兄还是疼我的。”
文珍陪在他身侧,没头没尾的听见这么一句,一时也有些索然,见颖王的表情也似有沉郁之色,文珍回身召了个廊下候着的眉眼还算机灵的青衣小门吏,让他好好侍候颖王在庙中四处看看,他自己去去就来。
颖王是奉旨来的,文珍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同他家主人一般随意而为,衣食住行他皆要操心,好在此处离华阴县丞衙门不远,距刺史官署也不过几十里,除了些殿下贴身用的东西即刻派人回京去取外,其余的只能先靠地方供给了。
转眼已到饭时,岳庙不比行宫,一切待遇都简陋的很。时间仓促,宴席上也不过是些寻常菜式,地方官员无不小心翼翼的看着颖王的脸色,却见他丝毫没有不悦,反而平和的很,官员们的心也就慢慢放回了肚子里。酒过三巡后,胆子大了些话也多了起来,说完了奉承话又接着诉苦,颖王殿下也不过静静听着,只是婉拒了换个地方住的请求。
“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看着庙里日常都有清扫打理,毕竟本王是来监工的,住的太远岂不是不尽责?”李阐放下酒杯,笑着对林刺史说,“后院那几株木芍药着实开的不错,本王看连这长安城中,也只有令狐公家的花可以一比了。”
席末的吏丞赶紧走出来遥敬了颖王一杯酒,回话道:“万寿阁上的寝殿时时都打扫透气,殿下尽可以放心。那园中牡丹,也确实是同令狐公家的一脉相传,是小人当年从令狐家求来的一条花枝,殿下着实慧眼。”
之后大小官员随声附和吹捧,便又借此喝了几旬酒下去。
西岳庙虽带个庙字,但毕竟不是佛门,平日里也无民间香火供奉,说实话着实冷清的很。虽然房屋楼宇修的高大宏伟,但其实久无人住,但这正合了李阐的意,他如今心乱如麻,并不如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正需要一个清静之地好好思索一番。
宴席终了,醉意上头的李阐被文珍扶进万寿阁,他对着殿内正中供奉着山神像拱手胡乱打了个招呼,便一头栽倒在偏室的床上,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文珍好不容易把他外袍靴子脱下来,把人裹进被子里,给刺史安排伺候的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遂也找了间屋子自去睡了。
谁也没想到后半夜下起了一场雨。
那雨来势汹汹,顷刻间便成瓢泼,李阐梦中被雨声所扰,悠悠转醒,只觉得口渴难耐,起身欲唤下人倒杯茶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复又躺回被中闭目了许久,等再睁眼后却连身子也动不了了。面前却多了个人。
案上不知何时又亮起了幽幽烛火,那人一身白衣,形同鬼魅,走近才看出一身是水,形容狼狈不堪,他在李阐床边停住,目光似有怒意,冷泠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李阐此刻就算想喊,也无法发声了。只能奋力眨眼。那人伸出手来,捏住他的下巴似是要看个仔细,那只手冰冷刺骨,绝不是凡人。
“李家的人?”他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声音中不辨喜怒,“为何在我床上?”
第二卷
遇仙
2)
开元十二年冬,玄宗皇帝从长安移驾东都,途中遇仙。
这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旧事,李阐犹记得儿时常听身边宫人讲过这一段过往。玄宗皇帝过华山时得岳神白帝亲迎,真龙天子得见帝君天颜。随扈群僚皆是肉`体凡胎,只有玄宗一人看见了半空中隐隐现身的白衣神君,没有人听见神君同玄宗皇帝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玄宗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亲笔写下一篇华山铭,命华州刺史勒石为纪。第二年碑成,体量巨大前所未有,立于岳庙应天门外以昭告天下,是为开元盛世第一碑。从此之后岳庙地位超然,皇家供奉不断,玄宗更于天宝九年亲祭岳神于岳庙。
五年之后的一个夏夜,玄宗御制碑突然不击自鸣,悲怆之声数十日不绝。华州刺史也曾写折上报,可惜未达天听。不过数月之后,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安禄山与史思明起兵叛唐,天下大乱。
之后的事情已不用细说,昔日的繁华千里俱成焦土,人烟断绝,百年之后也未曾恢复当年胜景之一二。而在当年那次预警之后,岳庙已久无神迹现世。
李阐又怎能想到自己来岳庙的第一天,就遇见了神君真身。他生于内廷长于禁苑,二十年来皆在庙堂,对于鬼神之事自然无所畏惧,并且眼前的白衣神仙若真是西岳帝君,便与他李氏一族有诸多羁绊,因此他此刻心中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隐隐升起些亲切感。只是他如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未对自身处境有些许担心,还有心思想别的。
人神有别,即是神仙,又在自家地盘上,断没有被区区一场大雨淋到需要到人间躲雨的道理,但那神仙偏偏狼狈的紧,发髻散了,太初冠也歪在一边,他低头的时候水甚至滴在了李阐脸上。然而面色如霜的神君在问过那句话之后,却也并无要个答案的意思。
且不论这万寿阁上的卧房到底是给谁预备的,李阐此刻多少也有些鸠占鹊巢的自觉,但四肢僵硬的动不了,想退出去也爬不起来。只能奋力的转着眼珠子,然而神君湿漉漉的袖子在空中一挥,他就被扫到了床里,头在屏扇上重重磕了一下。
李阐痛呼一声,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只是这一声刚冒出个音,又被掐灭在喉咙里,神君在他背后不耐烦的抱怨了一句,“甚吵。”
烛火忽熄,李阐仍被施住定身咒面朝床里僵住动弹不得,鼻尖紧紧挨着那扇描金屏风。他身后已经悄无声息,然而后脊背处源源不断的寒意让李阐确认神君仍在,虽冷他却也无可奈何。那一夜他几未合眼,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如坠冰窟。
但第二日他被文珍推醒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好好睡在床上,一切如常,连被角都掖的整整齐齐。昨夜的一切真真犹如一场梦境,他动了动胳膊,欲起身时才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又栽倒回去。
颖王殿下不过在岳庙住了一晚,便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林刺史昨日半夜才回府,今日一大早接到消息便又马不停蹄的赶来,连累带吓简直活生生老了十岁,心中自是悔恨难当,甫一到地方便先发落了一通,上下仆役连带华阴县令一个都没跑,直到文珍送了大夫出来才算告一段落。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此大夫是县令老爷为救急从地方上找来的,自然不会说官面上的那一套,面色倒是轻松,只说无事。
林刺史哪里肯信这‘无事’二字,连声追问那病从何起又为何人事不省,大夫答不过是染了风寒,喝几服药将养些时日自然无事了,现在殿下手心脚心皆有汗意,不出两个时辰人自然会醒。
一旁的华阴县令与林刺史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林刺史缓缓摇了摇头。他明白华阴县令的意思,但在这种场合,这话又实在讲不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普天之下名山大川何其多也,但以岳封帝君的,只有五位。西岳神白帝,上应井鬼之精,下镇秦之分野,主管世界珍宝五金之属,陶铸坑冶,兼羽毛飞禽。享人间万代香火供奉。
别的岳神庙刘刺史不清楚,他掌管华州道这么多年,对这岳庙的传说却多有耳闻,民间盛传此庙始建于汉,从选址之时就是受了神谕,更有传闻说连起大殿的木梁都是白帝亲赐,木料两端皆刻有岳字。更不要说开元天宝年间发生的那些事,颖王殿下`身份尊贵,际遇自是不同,此病又来的蹊跷,说不定真的是冲撞了岳神。
事已至此,唯有一试了。
在灏灵殿里烟火缭绕开始祭拜大礼的时候,万寿阁上的颖王殿下,悠悠转醒。
第二卷
遇仙
3)
文珍的手在李阐的眼前晃了晃,却见他目光发直盯着窗下,片刻后才回神,一开口便让他先出去。
文珍只当他是不愿喝药,不但没走,反而直接把药碗凑在他嘴边,看着颖王别扭的脸色絮絮叨叨,昨日派回府里取东西的人还未回来,现在看来这屋里陈设铺盖都得换,上次尹道长来长安配的那些七玄丹也用完了,还得差人去楼观一次……临出门就说不带人不行,现在殿下又在病中,要不要从这里临时选两个人先伺候着,昨天那个青衣小吏看着还算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