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许钟一直都没有接电话,周北林换了个姿势又打了一遍,单调的嘟嘟声响了半天,却还是没有人接。李阐已经转身接着朝停车场走了,雨在这个时候突然落了下来。
山中的急雨向来是没什么道理的,雨幕唰的一下罩住了他,周北林手忙脚乱的撑伞,手机还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再一抬头,看见李阐竟是依旧径直朝外走,手中的伞就像是个摆设。
心大如周北林,此时也终于觉察出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没等他细想,耳边的电话通了。
第九卷
暮云
2)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周北林找到许钟时,已经可以收伞了。
许钟躲在街对面包子铺的遮阳棚下,怀里抱着睡着的孩子,脚下放着奶粉包。遮阳棚有些漏雨,他小心翼翼的在棚下辗转腾挪,手里还捏着屏幕亮着的手机,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狼狈。抬眼看到周北林,出声问了一句:“他走了?”
周北林有些头疼,他回想了一下李阐刚才的表情,觉得自己十分作孽,叹了口气,才说:“这种骗人的事情下次你能不能自己搞定?我真是搞不懂了,刚才你俩不是还……”看着许钟的脸色,他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最后烦躁的在空中甩了甩手,掷地有声的扔下一句:“以后我不管了!”
许钟脸上有一个不成形的假笑,他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垮了下去。
周北林转过身去提包,一脸不想听的表情。
许钟心里清楚,说到解释,他其实无从讲起。同时他也突然懂了为什么从陈真人到少风一个两个的都往山上躲。他自己也是一样,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无法面对李阐。
或者说,无法面对这一个李阐。
曾经习惯的世界突然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眼前。许钟在周北林家的客厅枯坐一夜,回溯自己做为许钟所经历过的一切。山神的记忆断在山崩地裂的时刻,而这一世他只是一个凡人,再普通不过的血肉之躯。一路走来,所经历的困顿,迷茫,得到与失去,不尽人意与心想事成,这具肉身所蕴含的人生百味已然超过了作为时神仙的总和。
这感慨来的后知后觉,却又如此索然。
众生都在阴阳两界苦苦挣扎,他曾经高高在上,如今也深陷泥沼。生与死的界限曾经是那样的模糊不清,但早在岳庙重逢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早已经注定要发生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四处皆是寂寥,许钟盯着那黑沉的天空兀自出神,无可避免的,他又想起幻境中槐树精对他说的那句话,人生至苦,不过情字一途。他懂的太晚了,以至于弄成今日的局面,即不可说,也无可诉,那些寄希望于轮回所解开的死结依然是死结,他在后悔中又感受到了深沉的愤怒,仿佛在夜色中翻滚的乌云,这一切本该不曾发生的。
就让一切消散在山崩那日,起码他自己确实是心甘情愿的。
周北林起床的时候吓了一跳,陷在沙发中的许钟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满眼血丝,下巴冒出泛青的胡茬,整个人萎靡又困顿,仿佛是得了失心疯。
见周北林走进,许钟的眼珠终于转了转,终于有了点活气。周北林谨慎的走近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本是随手为之,却被许钟身上的温度吓了一跳。
这一刻周北林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昨晚骗李阐说身体不舒服,现在就烧到能煎鸡蛋,果然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生病的许钟完全变成了生活无法自理的吉祥物,沉默的被按倒在沙发上塞了温度计盖了小被子,周北林这头正翻箱倒柜的找退烧药,那边屋里孩子又醒了,睁眼就是哭,换尿布冲奶忙的一头一身的汗,恨不得脚下生两只风火轮。再转脸看见躺在哪里烧的迷迷糊糊的许钟,哑着嗓子要水喝……饶是一贯乐天的周北林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折磨。
他只能拍了张许钟奄奄一息的照片,一回生二会熟,周北林也不是第一次搬救兵,万分坦然的将照片给李阐发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李阐就到了,他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早饭,焦头烂额的周北林简直要热泪盈眶,感动之余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刷牙洗脸,转身又钻进了卫生间。
李阐的脸色不怎么好,在玄关换了鞋,把拎着的早饭放在了茶几上。走近沙发俯身去看许钟。
有那么一瞬间,熟悉感再次浮了上来,却又抓不住。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打碎了那层模糊的记忆。而被周北林灌了药的许钟在折腾了一整夜后终于睡了过去,他躺在那里无知无觉,脸颊烧的通红。
李阐忍不住动手碰了碰他的脸,那温度让他不由的皱起了眉。许钟却被他的手指冰的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朝沙发里又缩了缩,微微开阖的嘴里吐出两个字:“小……蝉……”
第九卷
暮云
3)
周北林从卫生间里甩着手出来,一抬眼看清沙发上离的极近的两个人,浑身一个激灵,转身又躲回了卫生间。
他退的踉跄,门重重的被撞了一下,咣的一声响。镜子里的人表情有些可笑,周北林盯着自己,脑子里滑过一个莫名的念头,为什么我要躲???
但他还是重新洗了遍手,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再次出现在客厅里。李阐果然已经站起身了,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尴尬,周北林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的脸看,挪到茶几边,随便拎起来一袋粥,边插吸管边想了个话题:“他是不是得去医院?”
李阐没说话,周北林喝着稀饭又说:“我刚才……你没来的时候……给我表哥打了个电话,虽然他是在医院食堂上班……他说最近流行什么感冒发烧的……住院的人也多,他忙的……”说到这里李阐突然打断他,插了一句:“孩子有事吗?”
说着他已经朝卧室门口走去,周北林跟着他身后,把最后两口稀饭咽下去,话音中还带着点紧张:“孩子昨晚跟我睡的,刚才还喝了奶,我看着好好的……”
卧室大床上,吃饱喝足的小孩盯着天花板蹬着腿,两只拳头手在空里挥来挥去,自己和自己玩的正高兴。两人看到这一幕,同时松了口气。周北林叹了口气,说:“没办法了,我准备一会给我妈抱过去,就是我还没想好怎么骗她……”
李阐看着躺在那的宝宝,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又去碰他的小拳头,抬起头说:“还是我把他带回我家,我父母那有阿姨可以暂时照顾一下。”
周北林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李阐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顾虑,他说:“一会你送许钟去医院看病,他如果没事,我明天把孩子接回来。”
周北林犹豫的点了点头,假笑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放心……就是……你别忘了这孩子毕竟……”
李阐点了点头,轻声说:“他会很乖的。”
两人把烧的昏昏沉沉的许钟从沙发上弄起来,周北林老妈子上身,竟然还抽空拿湿毛巾把他脸胡乱擦了擦。洗完脸的许钟整个人看上去清醒了一些,他看似无意的避开了李阐的目光,低头穿好鞋,一说话嗓子都是哑的,“我……”
周北林马上说:“你什么你!你现在赶紧闭嘴!看看你那嗓子……”他边说边充满威胁的瞪了许钟一眼,回卧室抱孩子去了。
许钟接收到周北林那一瞪里的信息,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手臂上落下来一只手,有人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架起来,许钟想说自己还没有病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转头看向李阐,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眼角眉梢似乎都刻在他心中的样子,但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这无疑是种巨大的折磨。
李阐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甚至可以算的上在生气,他低垂着双眼,把周北林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扯过来,拽着许钟将他手心反复擦了擦,又换另一只。许钟想抽回手,刚一动就被更紧的攥住了手腕,李阐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许钟顿时从他眼神中感到了某种危险的东西,几乎是下意识的,对不起三个字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也愣住了,什么叫不打自招,这就是。
好在这个时候周北林抱着孩子出来,招呼他们可以走了。许钟猛的抽回手,这次李阐没有再拽着他不放,拿着毛巾转身去了卫生间。
消息是在李阐把孩子安顿好往医院返的路上收到的,周北林拍了张医院的检测单发给他,后面跟着几条语音,他一条条点下来听完,脸色沉静的让出租司机掉头。
司机是个话多的,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不去医院了?”
李阐点了点头,说:“先去上班。”
许钟确诊是流感,已经被收入院,周北林现在在医院陪着他。李阐的心里因为这一串消息居然轻松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是模糊的觉得许钟终于没地方可躲。
照顾他。这个念头从一旦心里某个角落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李阐这一上午过的魂不守舍,时不时就要摸出手机看一眼,周北林不负众望的发了不少消息过来,简直像做了一场关于许钟住院流程的直播。中午他又被临时叫去开了个会,本来是想推掉的,但仔细看了管委会发来的通知,是去看上次宣传片的初剪小样。他必须得去看看。只能又给周北林发消息,让他问问许钟要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