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阐把文档转发给许钟,慢慢把车从酒店门口倒出来。许钟做为一个‘几乎’出不了远门的人,这种机会可以说是几十年来头一次,要不是李阐实在饿的受不了把他拖走,他还不知道要逛到什么时候,那两眼放光东看西看的样子和今早缩在候车室椅子上的绝不是一个人。
许钟没听见李阐问他要吃什么的那句,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上面,文件很大,打开以后有十几页,字又很小,他不得不将屏幕放大了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看。
报告出自省考古研究院,摘要里写的很详细,为了配合岳庙翻建工作,省考古研究院对岳庙文物进行过一次勘查工作,出土文物若干件,年代涵盖自汉至清各个时期。附图有好几张,既有岳庙的地理位置示意,也有重要文物的出土地点分布图。
许钟跳过前面一串看不懂的编号描述,直接找他感兴趣的看,鱼符和戒指都有详细的绘图,正面和截面图,尺寸比例。鱼符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但根据样式的差别,可以推断是晚唐时期的皇族之物。
许钟若有所思,手指在屏幕上缓缓下划,突然又一件东西映入眼帘,图中画的是一块圆壁,乍看起来和普通礼器没有什么区别,报告上也严谨的画出了这块玉壁的正面背面和横截面,圆壁一面刻有繁复细致的龙纹,而另一面,却独刻了一只蝉。
许钟想起来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那枚从后院枯井中挖出来的,用做投祭的玉壁。
第七卷
春树
4)
这份简报在结语的最后单独提到了这块圆壁,并且明确了它的性质,是一块投龙壁。时代是晚唐时期。
投龙……许钟一看到这个词就有点心虚,他瞥了瞥正在开车的李阐,将手机揣回兜里,没话找话的硬憋出来一句:“现在去……哪?”
“吃饭,或者回去……”李阐说边话偏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转了回去,“你不饿?”
在他们刚从博物馆里出来的时候雨就停了,现在隐隐还有些要放晴的趋势,许钟觉得自己今天已经超水平发挥,虽然他也是饿的,但还是怕前功尽弃,他实在不想在李阐面前再丢人了,李阐显然明白了他一脸纠结背后的心思,又问了一句:“回去再吃?”
许钟摆手道:“你先吃点东西吧,我不太饿。”
李阐想了想说,到了骊山再吃饭?
这个提议如此完美,一下解决了所有问题。许钟点了点头,又听李阐说车里还有些吃的让他找一找。许钟闻言翻腾了起来,最终在椅背后面摸出来一袋看上去非常熟悉的猪肉脯。
他撕开袋子给李阐嘴边递了一条,自己没敢吃,低头接着翻手机。周北林之前传给过他一份导游词的资料,里面提到过投龙,但他扫了两眼就撂下了,一直没有细读过。现在仔细看一遍,又觉得不求甚解。
投龙,是一种古老的道教斋醮科仪,正是起源于唐。始于唐高宗时期。又称为投龙简,投龙壁,因为在仪式中会将写有祈福消罪愿望的文简,连同玉璧金龙一起投入名山大川,岳渎水府,以祈求国运昌盛,社稷长存,寄寓帝王得道成仙。
岳庙中出现投龙壁并不稀奇,这里本来就是历朝历代的祭祀场所,只是这投龙壁的形制与出土的位置有些不寻常。按照唐代惯例,投水用黑壁六出之形,黑色以法水,六象征水之数;投土用方形黄壁,黄色为土之色,方乃大地之形;而青色圆壁,用来祭天。
一枚用来礼天的圆壁,是不可能被投进井中的。不可避免的,他想起槐树精给他看的那个梦境,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直觉这玉璧与那个人有关。许钟放下手机,又递了一条猪肉脯给李阐,斟酌着问了一句:“上次,我们去山西,你弄坏人家的那块碑拓,你说是……投龙碑?”
李阐就着他的手把猪肉脯吃了,才说:“告诉过你了,不是我弄坏的……”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显然是不愿接许钟的茬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纠缠,无奈点头道,“是投龙碑,你想起来什么了?”
许钟的手肘搭在车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一脸心事,“也没什么……就是你发给我的这个简报里面写,后院的枯井里出土了一块投龙壁,我在想……”
“谁投的?”
许钟笑了一下,问:“真的能知道谁投的吗?”
李阐说话的样子有点认真,“一般投龙的时候会有带一枚金简,上面详细记载投龙的时间地点,但那简报里也说了,岳庙这枚玉壁旁边并没有发现金简,不排除是已经遗失了。”
许钟马上问:“那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阐打趣道:“你怎么了?不是之前对这些没兴趣?这是准备改行不当道士了?”
许钟被他怼的有些哑口无言,嘟囔了一句‘道士还是要做的……’便把头扭向了窗外,他有些大胆而又简单粗暴的推测,他想到了玉壁上的那只蝉。
投龙既然是皇家仪式,有权利决定在玉壁上刻画纹饰的只有当朝的皇帝,如果槐树精给他看的梦是真的,找出来哪位皇帝和蝉有关系不知道行不行?晚唐的皇帝不过那么五、六个,要找起来范围也不大,这算是条路,但他又从何查起呢?正史野史,传说或是碑文?许钟越想越觉得头大,扭头看向李阐,突然心生一念。
李阐的名字里不就有个蝉?
许钟想到这里,整个人又朝李阐那边凑了凑,本着探讨的精神开口道:“你这个名字……谁给你起的?”
李阐看了他一眼,奇怪的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许钟挠了挠头,实话实话:“就是讨论一下,看你开车挺无聊的。”
李阐便又看了眼他,沉默了半天。就在许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李阐突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
“啊?”许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李阐接着说:“我祖父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家门口一棵大树前,月亮明晃晃的照在上面,能看见树上有一只蝉。蝉鸣声非常响亮,他一下从梦中醒过来,我奶就过来告诉他,我出生了,于是他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你难道还真的……”后面几个字许钟说出来,因为他突然回过味来,皱了皱眉,“不过你这个故事怎么听的有些耳熟……你不能是骗我的吧……”。
那边李阐一本正经的目视前方,慢悠悠的说:“就是骗你的。”
第七卷
春树
5)
泠口是一个坐落在骊山脚下的小镇,泠水在这里拐了个弯,缓缓注入渭河。自唐代起泠口便是连接长安与洛阳的两京古道上的关内重镇,古驿站虽然已经难以寻觅遗踪,但河堤杨柳犹在,一场春雨过后,两岸柳色如新,颇有些当年古意。
李阐轻车熟路的带着许钟穿镇而过,在县道边的露天市场对面停好车。早上的那场雨将脚下的路泡的泥泞湿滑,两人小心迈过路上的积水,直走到市场最里面,挤在一条长凳上各吃了碗羊肉饸饹,佐以剁碎的青辣椒和刚出锅的油烧饼。许钟饿的狠了,从坐下起就眼巴巴的盯着灶台前来回忙活的老板看,或许他的目光过于炙热,等饭端上来的时候,李阐二话不说先从自己碗里挑了一筷子放进他碗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点吃。
许钟被他这一波操作搞的有点懵,但见李阐一脸坦然,他也就没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用行动表示感谢。只是他第一口吃的太急,被羊肉汤烫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李阐便又顺手扯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许钟接在手里,内心五味杂陈,任他再迟钝,这时候也多少能感觉出来了。
两人个子都不低,那条凳又格外短窄,挤在一起难免憋憋屈屈的,腿挨着腿,胳膊肘顶着胳膊肘,但周围的一切都是同样热闹而逼仄。人和人挤在一起,摊子和摊子挤在一起,遮阳挡雨的彩色篷布也挤在一起,反倒显得他俩之间的亲密太正常不过。许钟吃了一头的汗,放下碗又要了两份凉的带走的,抢先付了钱。李阐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他还是解释了一句,给他爸带的,让老头也尝尝。
许钟今晚不用值班,他准备回玉泉观看看孩子。李阐把他送到山门口的停车场,停车熄了火,许钟却没即刻下车,李阐便也没动,两人沉默的坐在车里,气氛马上变得甚至有些暧昧起来,然而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一旦开始,再说什么都会变的尴尬,许钟上次已经试过一次,此刻坚决不打算做那个打破沉闷的人。
夕阳的那一缕金光刚好透过车窗照进来,玉泉观本来地势就高,坐在车里就可以看见落日一点点的沉入山后,此情此景之下,这一刻的静谧便又有了一种必须存在的必要,许钟别开脸,眼神移到李阐的侧脸,突然有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似乎这个人他已经认识了很久了,彼此之前有足够的默契。又像是第一天才见面,但却有许多东西想要和他分享,许钟飞速的回忆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和李阐相处的点点滴滴,自己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别的不说,起码先把所有觉得好吃的东西都带他吃了一遍……正出神,李阐转头过来,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拎的东西,出声问了一句:“还不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