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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记 (羯墨_)



那一刻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许钟那瞬间不知道从何处生出一股感慨,刚才槐树精还在说人间至苦不过情字一途,然而此时他心里是甜的,人生在世百年,如白驹过隙,却总有一刻铭心刻骨的瞬间,亦抵过万千岁月茫茫。他的心头不知道被什么照的透亮,再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心。

他回抱住李阐,紧紧的抱住他,情随心动,竟是再次视野倒转,暗红地的床帐上的金色宝相花枝纠缠成一团,他刚刚是否满含情意的喊过小蝉?三月三日的长安水边,他是否也曾和谁同看这一城春光?滔天黄浪之中,谁曾不惜舍命也要救他?滚滚天雷之下,他到底为了救谁拼上了一身修为?

许钟只觉得一切都无比熟悉,却又那样陌生,再次回神时他已是跪在瓢泼雨中,浑身尽湿,脸上不知是泪是雨,满身满手的污泥。

他心中翻滚着无限的痛苦与怒火,面前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山河,身侧是奔涌的的滚滚巨浪,万民福祉天地正道此刻都已经不在重要,他不停的用手刨开地上的泥土,发疯似的要将什么东西挖出来。

但那泥土似是永远也挖不尽,不管他用多大的力气,地面都会在他松手的同时合拢,他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一停下就会心痛而死。终于他力竭躺下,暴雨冲刷在他的脸上,打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只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一小簇火苗,就这样被暴雨浇熄了,只余了一缕青烟,他什么也抓不住,哪怕自己脚踏三千里大地,与天地齐寿,却依然什么也抓不住。

他又想起槐树精说的哪句话,人间至苦,不过情字一途。

可笑,他想。他才活了多少岁月,哪能参透情字一决。

四周的景色无比熟悉,山巅之上,西峰巨大的白色石壁巍然矗立,石洞内冬冷夏凉,他能听见单调的滴水声,一滴一滴,回音袅袅。

身下是冰冷的石床,而床边趴了个人,自己的一只手正在他手中握着,许钟动了动,手刚抽出来那人就醒了。

是李阐,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他,目光中夹杂着太多他不明白的情绪,许钟悲从心来,只想奋力的扑上前紧紧抱住他。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前尘往事俱已消失,此时再见亦是惘然。

真正醒过来时,许钟发现自己仍站在树下,保持着一手抚在树身上的姿势,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又像是只过去了短短一瞬。

千年一梦,诉无可诉,徒添忧伤。许钟收回了手,满心颓然的转身朝外走,只走了两步便愣在那里,似是再也无法动弹。

李阐此刻就站在门外,看着他。






第八卷
投龙
1)

开成年间的年景并不太平,这一点似乎是从很早以前就显出端倪来了。日蚀之后又紧跟着殁了太子,搞得一时间人心惶惶。虽然朝廷改了年号,又大赦天下,但二月间便有彗星入太微,京师大风拔木,病榻之上缠绵日久的文宗皇帝下旨减膳,着素服避正殿,但皇帝这的一番举动似乎并未上达天听,先有三月初太华山崩,伏压驿馆村舍;后又有星陨于兴元府,山南西道节度使上表称“声如振雷,坠地气热如火,土犹然沸,民众四散奔逃。”因这些异象而生出的各种谣言,如野草般在民间迅速流传蔓延。而比这些灾异之变与流言更严重更紧迫的问题是,京畿地区几乎四五个月来未下过一滴雨了。

有唐一代,为祈雨皇家曾多次行投龙之事。开元十九年,京师大旱,玄宗曾亲自投龙于兴庆池。到了乾元年间,投龙的场所变为了水面更开阔的曲江池,肃宗皇帝更是下旨自此曲池禁钓。今年的年景如此异常,民间自发祈雨祭祀一直不断,但却并未求来一滴雨水。眼看再不下雨今年就将面临粮食绝收之窘境,五月初五,银光禄大夫、太常少卿、楼观台的道士尹文靖奉旨于曲池边设坛斋醮,再行投龙典,代表李唐皇室将金龙,六出之璧及龙简投入了曲江池中。

虽然每次投龙的结果各有不同,但于开成五月行的这场投龙大典显然也是做了一场无用功,数日过去,关中地区依然不见任何要下雨的迹象。长安八水如今一半断流,城内十井九空,只剩在城西北地势低洼处的几口水井尚未枯竭。城中甚至出现了水夫这种新的职业,每日推着水车在城中大街小巷贩卖饮水以供日常。

城内生活已然是如此的水深火热,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文宗冷落了许久的颖王突然接到口谕,皇上免了他的禁令,宣他即刻进宫面圣。

颖王是用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回到前朝政治漩涡中心的,召见当日仇士良也在,颖王奏请重开鄜畤,行上古大典。仇士良并未反对。当夜颖王留宿了兴庆宫,君臣之间是否有过密谈,已经无从得知了。

秦文公时,曾在渭水边筑城而居,一日忽做一梦,梦见条白蛇从天而降,身型巨大无比,头已经落地而身体还在云端,蛇嘴的地方恰好掉在鄜衍之地。秦人世代居于西垂,以白帝少昊为先祖,文公梦中所见白蛇被认为是白帝化身,乃大吉之兆。故而在鄜衍做鄜畤,以太牢之礼祭祀白帝。此祭祀大典在秦汉间延绵百年。李阐为求雨所请的旨意,正是重兴雍地的祭祀惯例。如此大祭,主祭人的身份自然不能太低,颖王自然成了不二的人选。但也有传言说,这主祭人的身份是仇士良向皇上推荐的。

得知消息的白帝并未对此多做评价,他近日也很忙,日日待在西门内的那口井边,与取水的贩夫走卒混在一处。文珍引了李阐来寻人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

赤日炎炎,烤的沿街栾树都卷了叶,水夫们三五成群的躲在阴凉处休息聊天,唯井沿边立有一人。

白帝头顶烈日,俯首望着那口幽井,口中似是念念有词。

李阐长叹一声,才明白近日城中之水到底来自何处。少风此刻就在井底,真真是委屈了这条白龙。

少风与白帝同出一脉,白帝仙力不足,少风自然免不了一损俱损,少华要镇山无力分身,而少风无法施云布雨,只能委身在这井底,做个井龙王,让这井水不至枯竭罢了。。

此刻这新科井龙化身成少年模样,坐在井沿边正仰头同白帝讲话。世人肉眼凡胎,自然只有李阐一人能看见井中真龙。少风偏头看见他,突然展颜一笑,掌心冲他摊开。

白帝便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李阐从文珍手中接过食盒,冲他俩点了点头。少风马上高兴起来,化做一缕白烟钻进了白帝的袍袖中。

文珍在坊间找了家安静食肆,安排好了之后便退到门外,在等茶博士来点茶点间隙,少风重新化为人形,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李阐带来的槐花糕,满意的抹了抹嘴,在茶博士敲门时又化作烟出去了。

李阐满腹心事,但诸多顾虑,让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借吃茶的间隙不住的将眼睛朝白帝脸上偷瞟,白帝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也偏不点破,两人打哑谜一般吃了些时令点心,坐到日头偏西,就准备回府了。

李阐忧心之事自然是鄜畤的大祭,此事虽是白帝虽授意于他,但李阐如今却丝毫不愿冒险。祭祀若成自然对他在朝中声望大有助益,但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神仙却丝毫不愿透露,李阐曾数次想就此放弃,哪怕背上抗旨不尊的罪名也在所不惜,但如今此事不但涉及朝堂,更是牵系天下万民生计,这两端孰轻孰重?李阐纠结许久,没有一日不是陷于痛苦之中。

偏他还不能丝毫表露出来,因此回府路上他也照样假装无事,问白帝明日可愿同他一起去赴宴。

他本是见回程路上两人气氛有些尴尬,想着随便说点什么,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令狐綯将地方选在了平康坊,此地可是这清心寡欲的神仙去的得的?遂赶紧找补了两句。

“但那宴席实在是食物粗鄙,我怕你是吃不惯,若是不去……”

岂料他话音未落,白帝却睁开了自上马车来一直闭着的双眼,看着李阐点了点头,道:“也好。”

这个也好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意思,李阐琢磨了许久。





第八卷
投龙
2)

李阐与令狐家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是在他重回朝堂之后找到的第一个盟友。

令狐氏出身敦煌望族,令狐楚及冠之时便已高中进士,才情俱是不俗。入朝后班列高位,官至吏部尚书,检校右仆射。去岁甘露之变,京师大乱之夜,文宗急召令狐楚进宫,命他拟制敕令,实乃是仇士良在背后的授意。

令狐楚陷入两难之地,他虽知王涯谋反乃是冤案,却又忌惮仇的势力。无奈之下写下敕令,只在列叙罪状时含糊其词。仇士良对此非常不满,将令狐楚贬至兴元府,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但世人依然对令狐楚苛责过甚,认为他投靠阉党,有损大节。连带着对令狐一门都多有微词。令狐綯有苦难言,父亲远在山南,而京中局势多变,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赔上一族性命。他与颖王相识之机虽是在弘文馆,但多年来因两人俱在京中,彼此间皆有耳闻,因此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现如今的境地,能知他心意者,也唯有颖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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