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阐闻声朝回走了几步,并未在石刻上看出什么端倪,只听许钟在身后说,他睡成这样,胡子应该垂下来,怎么胡子也横着……李阐扭头看着许钟,果然他下一句就是,“管委会那帮老头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地心引力?”
李阐没说什么,还很给面子的笑了笑,扭头就走。但上车以后摔门那一下有点响。
许钟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在沦为更夫值了一个星期的夜班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人。
他领导的爹就是管委会里的“老头子”。在从老王那里得知这一小道消息的许钟如同头顶上被劈了一个雷,突然触类旁通的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值夜班的这些夜里还动不动就停电了。
官方说法是最近线路改造,不止他们院子,连带着附近一片拆迁的拆迁新建的新建,景区门口全部要做成仿古街区,阵势这么大,从另一个侧面又印证了他们这位空降的新领导来头不小。
许钟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周北林面前吐吐苦水,但两人隔着时差,许钟上班的时候小周已经下班了,而小周上班的时候他又在补觉,好不容易逮着个他早起的下午,周北林还有讲解。
“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组建筑就是金城门,取“关中之固,金城千里”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我们脚下所处的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是我国重要的产金区之一……”
许钟插一句:“你说说他是不是针对我?为什么一直排我的夜班?老王怎么不上夜班?”
周北林说:“老王那么大年纪了……大家跟着我往里走,面前的这条河叫玉带河,水源来自庙东侧醴泉,这座桥叫遇仙桥,传说晚唐时期,有位皇帝曾经在我们岳庙……”
许钟:“老王他搞了个副业你知道不?每天下班在东山门道观门口摆摊算命……”
“算什么命?他跑到人家道士地盘……对,遇仙,这条河流到后花园的放生池,一会大家可以去看看,当然放生什么的暂时还不行,因为我们……到人家道士地盘抢生意,也不怕被打出来?”
许钟:“那他值夜班不是刚刚好?我给你说我这一个星期日夜颠倒的,你看我头发都掉了一半了!”愤愤然把头伸过去,被周北林一巴掌拍开了,转身招呼还在遇仙桥上拍照的游客,“后面的朋友快一点,我们现在要去看的是我们馆的镇馆之宝,国家一级文物,立于距今1400年前的北周时期,此碑自唐起就被视为珍品藏于此地,更重要的是,在碑的侧面有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
“还有我这个牙也肿了,你看看我这个脸色,还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吗?我今天起床还拉肚子,我刚才想去请个假,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周北林迈进展室,没注意听清楚许钟后面说了些什么,一扭头人已经不见了,再一转过来,才发现李阐在碑后面站着。
周北林缩了缩脖子,心里暗暗祈祷李阐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4)
许钟拐到后门,一口气吃了两份金线油塔心情才好了一点。蹲在墙根下看了会老头下棋,初春的天还没那么长,不到7点老头们就散场回家了,剩他一个形单影只的往庙里挪,七点整锁大门交接工作,七点半不到电就停了,许钟从墙上取下手电筒,认命的开始了每晚的例行巡逻。
晚上值班倒是没什么大事,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岳庙形制特殊,如今大部分建筑都是万历年间比照故宫翻建的,就是小了不少,但这小了不少转一圈也够累的,更何况他还要转好几圈。八点一次,十二点一次,四点一次。
这样一来晚上根本没办法睡个囫囵觉,所以总有人偷懒少巡视一圈或者根本不去,于是某一任领导灵光乍现,在几个重要的点上都装了巡逻机,离值班室最远的打卡点在万寿阁一楼。
在遇到停电的第一天,许钟顺着城墙走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最后是“来都来了”的古训鼓励中坚持爬上了万寿阁下那几十级台阶。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打卡机也不知道接的哪一路神一样的电,在一片漆黑中发着幽幽的绿光。
今天许钟的脚步有些沉重,他眼看已经挪到了后花园的墙根地下,肚子却越来越疼,最近的厕所修在棋盘街后面,而眼看规定的打卡时间马上又要到了,许钟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他强忍着绕过御书楼,夜色中万寿阁前的白石牌坊仿若有光,现在往回走未免太不划算,许钟捂着肚子一口冲上几十级台阶,一直跑到牌坊下才敢松劲。
夜色中牌坊上方刻着的“蓐收之府”四个大字清晰可见,许钟只觉得憋着一口气跑上来之后小腹的绞痛感反而轻了许多,他又有点怀疑自己刚才仅仅是岔气了而已,整个人松懈下来,往牌坊上靠去。
眼前啪的一道电光闪过,许钟只觉得自己天灵盖仿佛被一只手猛的拍了一下,整个人都晃了晃。他难以置信的站直了,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在碰到石头的那一刻,指尖又爆出了一团火光。
许钟哀嚎一声,拔腿就朝上跑,慌不择路的撞进万寿阁,被门槛结结实实的绊了一跤后,原地滚了两个滚,直到撞到一个人的腿才停下。
手电被摔的脱了手,好在是没有灭,顽强的照亮了一小块区域,许钟在这样恐怖的光线中,总算看清了眼前伸手准备拽他起来的人是李阐。
难为他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记得不要欠他人情,从地上独立自主的爬了起来,捡起手电筒,一瘸一拐的去打卡机前压按钮。离八点只差半分钟了,实在是好险好险。
许钟松了口气,连个招呼都不想打就想溜,刚顺着墙走了两步就被叫住了,只听李阐好奇的问他:“叫的那么惨……刚才有鬼追你?”
追你个头!许钟心里说,看见你才是见鬼了。但是本着不想得罪人的精神,还是回头挤出了个极其难看的笑容,说:“你怎么还不下班?这么晚待这……”他话说了一半,才看见李阐背在身后的手上拿着的分明是他们的考勤表,因而愤然的直接拐到了下一句:“再见!”
这个人绝对是来查他考勤的!没想到他这么变态!许钟一路腹诽的朝下跑,眼看快到牌坊,脚步却慢了下来,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李阐的脚步声就在身后,他又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李阐一直在许钟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见人停在了牌坊前,并未再问,而是接着朝下走,两人错身的一刻,许钟突然叫了他一声。
“喂!”他说,“你看我。”
手电筒的光在李阐脸上短暂的停留了一刻,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然而许钟马上关掉了手电,他们离市区太远,遥远天空被霓虹照的发亮,但这里的一切依然罩在无尽的夜色中。
但李阐还是能看见许钟的眼睛,他的脸转过去,又转回来,说:“你看着我,别眨眼。”
李阐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脑子里第一反应居然是他大概要变个魔术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依言紧紧盯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的稍微久了那么一点点。
但许钟却没有什么更多的动作了,他只是慢慢的抬起手,向牌坊伸去。
在他的手碰到石头的那一刻,李阐听见了极其细小的电流声,啪的一下,黑暗中爆出了一朵细微的火花。
许钟猛的朝后跳了一步,急切的问他,看见了吗?刚才!是不是有闪光!语气激动的仿佛今夜让他见证了某些奇迹一般。李阐犹豫的点了点头,说:“这不是……静电?”
“什么静电?”许钟说,他马上反应了过来,语气中充满了被曲解的愤怒,“什么静电!这不是静电!刚才你没看见……刚才!我上来之前……”他的手在空里画了个直径半米的圈,“有这么大一个电火花!”
虽然李阐很想说这么大一个火花你估计就被电死了,为了礼貌起见还是一脸宽容的看着许钟笑了笑,并没有说出口。但他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激怒了许钟,那人朝后退了一步,嘴里嗨的一声朝牌坊伸掌拍去。
一片寂静,连刚才的静电都没出来捧场。
这充满了神经病气质的一幕简直令李阐无法再站在这里看下去。他甚至怀疑自己也被许钟传染了,无声的尴尬促使他迅速的转过身,逃一样顺着台阶溜了。
[3]
周北林今天起床的时候右眼皮就跳了几下,他当时就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开早例会的时候愈发强烈,隔着半张会议桌,李阐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的飘到他身上,让他不得不仔细回想了一遍近期到底有被领导揪住过小辫子的时候。还没等他想明白,领导宣布散会,跟着大部队赶紧往门口挪的周北林果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小周,你留一下。”
周围的人马上笑着转头看他,周北林肩膀垮了下去,抬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但等他再次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换了另一副面孔。
“领导?”他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你找我有事?”
李阐反而被吓了一跳似的,看着他愣了两秒才说话:“不是谈工作……你不用那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