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慈恩宫来报,太后方才摔着了。”
纪连晟眉间一凛,顿了下手中批红的羊毫,问道:“怎么回事?”
齐歌一努嘴,身边跑来报信的慈恩宫小太监便立即吊起嗓子禀道:“回陛下,太后是午后歇息时不小心从躺椅中摔下的。”
“摔的可严重?”纪连晟完全将笔架在玉笔山上。
“……”那小太监有些迟疑。
“但说无妨。”
皇帝的声音十分冷静。
“太医来瞧了,说……太后摔到了脑袋,疼的厉害……”
一句话,纪连晟就深咽了口气。
无论是真是诈,老娘的手段是用之不尽的。他身为儿子,孝字当头,难道真能不管不顾?
待皇帝一行人迅速赶到慈恩宫时,才发现,这区区一摔,倒是半个后宫都赶来了。
元妃首当其冲的坐在躺着的太后身边,端着汤药,嘘寒问暖。
右手边坐立着的,还有一个十分出众俊俏的身影。
皇帝用余光扫了一眼,便知那是可月部的泽于。
可月泽于。他上一次命塔塔莫哲来侍疾,这姿容更胜一筹、家势更高一分的泽于,大概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吧?
“母后,可还好?”
纪连晟两步上前,坐在了郭太后床榻的边缘。
郭太后被像粽子一样裹在一席锦被里,龇牙咧嘴的抚着后脑勺。
就是身上不痛的人,看见这幅表情都难免痛了。
想她这个皇宫中锦衣玉食多年,从未受过什么责难和波折的人,能摆出这幅架势,也算是够为难了。
元妃许久没有见过皇帝了,一见自己的夫君走了过来,立即就起身退到锦帐的旁边。
纪连晟的目光都在太后身上,只是象征性的对着元妃点了点头。
他不在的时候,有她替自己尽孝,怎么说,也算情理之中。
元妃一语不发神色害羞的望着纪连晟的侧影,以往,他们从来……没有这么生分过……
慕容钦哲在这后宫受宠的事情,她都听说了。
就连皇帝有多重视他腹中的子嗣,她也如数听说了。
一字一句,刻骨铭心。
她的孩子死了,她生命的所有希望都在这牢笼一般的境地里破碎了……
而有人,践踏着她的尊严和希望,就这么……浴火重生了……
是命么?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元妃望着自己夫君,心头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抽出帕子捂住了鼻子。
纪连晟一见她哭,立即无端的就感到烦躁。
太后若当真“生死未卜”,这个关头乱哭,岂不是十分不吉?
“带元妃出去。”
他没有多想,一句话就对齐歌下了命令。
元妃赶紧擦擦眼泪,却已然来不及了,纪连晟摆了摆手,齐歌就立即上前请她先出去。
其实皇帝也没有一句责怪。
但元妃的心中,却压抑的更甚、更甚了……
这种连日的压抑,直到她踟躇的一步步挪回自己的蕙和宫时……
终于爆发了。
第109章 第九十七章(下)
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一根稻草能压倒一只骆驼,一句话同样可以葬送一个人。
世事或许并非常人所想象的那样。
解脱有时未必等于怯懦,而是在五蕴六尘中彻彻底底的清醒了。
人间不值得。
若不是思芳打着灯,一点点的寻摸着找遍了园子各处角落,还真不知这失魂落魄的主子已在池塘旁的巨石后痴痴的站了这么久。
“娘娘,你在看什么……?”
她赶忙抽出手中的披风,给元妃披上。
夜色清浅,元妃看着池水中的莲,望着如镜水中的月,半响才道:“思芳,你想家么?”
她一句话,就直戳思芳的心窝里。
想家?她自小家里遭受了瘟疫,几经转卖才到元府做事,早已不知家的味道。
思芳伸手抚摸着元妃单薄的脊背,道:“娘娘在的地方,就是思芳的家。”
她们二人在这宫中相依为命多时了,说这些倒也不见怪。
元妃听了,脸上倒是起了一抹难得的笑容。
那笑带着自嘲也带着欣慰,五味陈杂。
对着自己的夫君,她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陈情,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是不必要的。
他们二人确实没有山盟海誓过,但……多年的夫妻情份,到最后,不过几句话就撇的干干净净。
元妃的心……再也……无法复原了。
她无法拼复自己对爱情的憧憬,也不再有激情追求自己未来的道路。
高高的宫墙恍若狭小的宅笼,她进退已然不由自己。
思芳看了元妃一会儿,见她还是愣愣的站在水边,就有些着急了,说:“娘娘,我还是扶您回屋吧。”
元妃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是脚下动了起来,随着思芳转身向自己的寝殿那方向走去。
清风怆然,吹拂在元妃的发梢,一丝白发赫然的飘了起来,在那青丝之中显得别样触目。
思芳伸手将她稍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遮掩了起来。就像她不愿意承认她会老去一样。
当她扶着元妃站上了寝殿的台阶时,她忽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望月色。
流云蔽月,大大的云团围簇在月晕之旁,如同山花烂漫,泛着绮丽的光彩。
若是乘风归去,会如何……
在这尘世便终能得到解脱……不是么?
当一缕清风吹皱了莲池水波的同时,只听元妃细声对思芳道:“你去一趟陛下的寝宫,请陛下今夜定要过来。”
思芳一愣,这……哪里的话?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更何况,陛下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在蕙和宫过夜了……
元妃见她迟疑的很,只是笑笑,“你去吧,诚心请陛下来,若陛下不来……你……也就不必来见我。”
说着,她一脚跨入了自己的寝殿,双手在身后轻轻的将木门合上。
这宫中说到底也就是她二人的世界,元妃这么突兀的想见陛下,思芳心头除了委屈便是怜惜。
她手一伸,正想推开那木门,却在镂空的木格中看到元妃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的梳理长发。
女为悦己者容。
若见陛下是她的心愿,无论如何,要为她尽力才是……
思芳不敢耽搁,看看天色,立即起身前去皇帝的寝宫。
只是未料想,真等到奔波至皇帝的寝宫时,宫中的侍从却一板一眼的告诉她,陛下已经歇下了。
思芳不信,天色还不晚,她站在殿门前张望来去,却无意间看到了几个白衣侍从簇拥着可月泽于从那偏径的长廊缓缓的走了过来。
那新入的男妃一身华服,在月下,在灯中,光彩绽放,照人无眠。
思芳少见过男人如此华丽的装扮,更少见过大梁国中除了女妃这般承宠的媚态。
想到元妃还在宫中痴痴的等陛下,她拉着一个侍从,使劲的求道:“大人,元妃娘娘今夜十分想见陛下,求您通传禀报一声!啊!”
她才双手一求饶那侍从,只见小侍从吊起眼睛,神色趾高气昂的道:“元妃娘娘若是想见陛下,就该自己来……陛下这会儿……”
他一甩眼神,正巧落在那众人簇拥踏入殿门的可月泽于身上。
早已新人换旧人,怎么,这戏码,不懂么……?
那侍从“嘿嘿”一笑,正是那宫中自古皮笑肉不笑的势力神色。
好脸色永远是给承宠的主子,至于这失宠的……能省就省了吧……
思芳怒火攻心,指着就喝道:“你们这些无耻的小人奴才!”从来在这皇帝的寝宫,这些人何时给过自己这般的脸色?!今朝不如往日!哼!
“陛下——陛下——!!!”
她刚高喊一声,齐歌就立马从殿中溜了出来。
御前行走,他耳朵和心思一样精明。
齐歌借着灯火一看,是思芳。心头大叹不好。
可月泽于是今夜郭太后下旨让为陛下侍疾,太后眼下且不论这慕容钦哲受宠的程度,博了老命,也要为可月泽于创造一次机缘。
纪连晟在母后床头不愿忤逆,这才勉强答应。
未料想,这人刚送进殿,思芳却在殿外大呼小叫。
怎么个情况啊……?
元妃难道还要搅这潭水不成……?省省吧。
“别喊,别喊!”总管大人冲着思芳比划着,快步上前,赔笑道:“在陛下这里,几时能这么没规矩?!”
思芳看齐歌这老东西还给自己几分面子,斜眉恶斥道:“上有天地,下有良心,你们这些人……这些人……一个个……一个个……”
她一气反而有些语无伦次了。
齐歌打断道:“有话好好儿说。陛下这会儿子没空。”
思芳气不过,说:“对没用的人,自然是没空!”
齐歌苦笑一下,不想和这个姑娘家胡搅蛮缠,陛下或许随时召唤,只问:“你来这儿,为何啊?!”
他一弓腰,话又问的十分温和,谦卑的姿态倒是顿时将思芳的火压下去几分。
“娘娘想见陛下。”思芳直抒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