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晟面色沉静,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他一手推开对自己贡药的总管,喝道:“朕问你要药了吗?!”
齐歌见皇帝那副强撑的样子,真是要记得直跳脚,又万万不可顶撞,只能软下来,劝道:“陛下,……您怎能不进药呢?”
任何人在对现状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通常本能的反应都是自责。
在皇帝的世界里,亦是同样。
即便,他有杀伐决断的权力,但他改变不了时间,也,永远不可能控制命运。
种种错综复杂的际遇向潮水一样涌来,即便身为帝王,他只能一一招架。
赏一时鱼鸟忘情喜,令我已忘机更忘己。
这从容悠然的世间之美,于纪连晟而言,总是近在咫尺,又遥遥不可企及。
他厌恶十指上沾满了别人的命运和鲜血,却又无法挣脱这种自保的驾驭。
他厌恶这种对于药物的依赖……
他的身躯和精神,似乎都要被那些看似渺小的药丸所操纵和摆布。
他是统御天下的帝王,却甚至无法掌控自己呼吸!
荒诞——!
“咳——咳咳——”
纪连晟这么一恼,咳的更凶了,面上都失了血色,一身雍容舒雅的白衣,只将那面色衬的更加惨淡惊人,坚/挺的鼻梁薄净的透亮。
皇帝的身子稍微前倾了一下,像是做出了巨大的妥协一般,那齐歌手里供着的药夺了过来,一吞而尽。
“砰——!”
紧接着,狠狠一甩手,将那药瓶砸了个稀烂。
屋中的仆从们都吓的屏住了呼吸。
皇帝迁怒这药瓶还好,要是迁怒于人命……
在所有人战战兢兢的状态中,慕容钦哲微微的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的就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肚子……好像……有什么忽然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是不是这个孩子……?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清了床帐,看清了身旁的医官,搅动着神志夹杂着睡梦中的一幕幕,潮水一般的向他袭来。
腹中紧随而来的,是……痛……
“唔——”他的腹部已经隆起了,昭示者那个小生命在茁壮的成长。
但……这个生命即将面对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
慕容钦哲感觉到异常的无力,他喘了口气,涣散的焦距,才又一次看到了站在床边的纪连晟。
是他……
皇帝的模样,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走入了自己的生命。
陌生,是因为,他的存在,无法匹敌那曾经翻江倒海置人于死地的记忆。
人的神魂,很多时候,被禁锢在记忆的魔咒之中。
一个“忘”字,参透禅机,不过亦是一个“空”字。
仅此而已。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世间,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慕容钦哲为自己挣扎而感到莫名的悲哀,意识和潜意识相并行的存在,在撕裂着他的神志。
若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梦中游走……
他难道,还在思念着他……?
不……
不——!慕容钦哲仰起头,一口气挣扎的就要起来。可他没有力气,又孱弱的倒了下来。
“陛下,少使的心神十分不安,是否,要用药?——”
那医官看慕容钦哲的状态不稳定,也顿时有些按捺不住的惊惶,因为他深知这面前人对皇帝的意义。
“怎么了?……”
纪连晟一步上前就将慕容钦哲抱了住,紧紧的护在怀里。
“……你究竟怎么了?”皇帝一声声的叹着,将慕容钦哲在怀里抱的更紧。
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似的,他总是这般孱弱的令人怜惜。
慕容钦哲哽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一场梦境……
“陛……下……”他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纪连晟轻轻安抚着他的背,让他不必说话。他用最大的忍耐和镇定,一点点的向慕容钦哲注入安定的心性。
有孕的不适,他都可以谅解。
但这宫中的游魂,却仿若从未消失般的令人感到不安和惊异。
长年宫中夜里发散的这种香气,像极了……
纪连晟一手护着慕容钦哲,转头对齐歌吩咐道:“将朕的侧殿收整妥当,接少使过去,不可有一点大意。”
“陛下?!”齐歌骇了一跳,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
纪连晟的神情已然不容许任何人的质疑和抵触,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确实有违祖宗礼法,但眼下看慕容钦哲的模样,这一胎兴许不会很容易。
他想尽可能的保护他和腹中孩子。
“好些了么?”他抱着慕容钦哲,怜爱的看着他,每一句话都像清泉一样,涤荡在慕容钦哲的心底。
柔柔的。
慕容钦哲一手护着肚子,一手轻轻的抬起来,放在了纪连晟的手中。
皇帝一把就接住了他的手。
眼前的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的依赖自己……?
这种温柔的依赖,让纪连晟胸中感到莫名的动容。
此生为人,虽是天潢贵胄,他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或许,他一直就是在等这样一个人。
他的存在和他的爱,可以穿透所有执手光阴,让他此生为人没有任何的遗憾……
不是么?
第84章 第八十二章
慕容钦哲入住皇帝的寝宫这消息,迅雷一般传遍了大梁宫廷的每个角落。
这是宫廷中前所未有的荣宠。
元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几乎凝滞了。
她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却更加反衬出一颗心已经在这失宠的牢狱里,渐渐燃尽,捻成烟尘。
一切,都似乎再无法回头了。
即便皇帝再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可能的回心转意,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她曾经对这份感情所有的期许,却也,都……回不到过去了。
有人说,世间的情爱。
是蜜糖……也是利剑……
是灵药,亦同是毒/药。
饮鸩止渴的人,往往是爱的最深的人。
相思无极,孤夜长寂,直等到所有的眷爱都化为烟尘时,才会明白……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的爱情……
有的,或许,不过只是刹那的依恋和痴迷罢了。
是自己太美好了。
所以一直痴痴的活在想象中,以自己的意愿塑造着一个理想中的爱人。
元妃幡然醒悟的时候,窗外正刮起一阵幽风。
嫣红的花瓣,纷纷落下,像沾染着神灵一般,在风中盘旋,寻找着自己的归处……
她睁眼看着,呼出带着香泽的一口气,轻轻拿起梳妆台上最艳丽的唇纸。
抿在了唇上。
像吮吸着那心爱之人的肌肤一样,吻了……又吻……
思芳见元妃妆泽明艳,神情却出奇的冷淡落寞,心中空空的没有着落。
自从那慕容钦哲占据了后宫的荣宠之后,所有的嫔妃都似乎已经成为了摆设。
有子嗣的还好,可借着接着子嗣的契机接近陛下……
这没有子嗣的,落得,连个周旋的棋子都没有的境地……
天呐!命运,到头来,怎么竟然会是这样的安排……?
思芳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心绪,将手中的香炉燃好,给元妃的梳妆台案上递送了过去。
这是番邦进宫的一种青柚香,带着一股轻轻的茶味馥郁,十分宁和,十分安然。
那烟尘从香炉中淡淡腾空而起,温暖的火苗,在香炉里蔓延开来,显出淡淡斑驳的红迹。
“思芳……这唇色,好看么……?”
元妃望着铜镜中年华盛放的自己,轻轻一句。
“好看啊!当然好看了!娘娘……您涂……”
思芳刚想送上一句最顺口的安慰时,元妃却打断了她。
“陛下最喜欢这个颜色了……总说,佳人与明华两相衬……”
元妃拿起梳子,细细的梳理着自己乌黑的长发。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没有不爱惜的理由。
“嗯”思芳小心翼翼的,生怕碰触到了元妃的痛处,只是淡淡应着,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梳妆。
一时间,屋子里静的,像是没有人存在一般。
只剩下缓缓腾空的烟尘……
“今日,是我和陛下大婚的日子……”
元妃拿起一只带着金丝流苏的梨花簪,轻轻的插在了发梢上。
“娘娘……”
思芳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面前的人不过是深爱着自己的夫君,有什么错……?
“但……陛下已经不记得了……”
元妃恍然对着镜中的自己,笑笑。那笑容很淡然,淡然的像是心境如同一根羽毛……
“陛下怎么会不记得呢?”思芳一步上前,伸手拿过梳子,为元妃梳着后面的发髻。
“陛下一定会记得的,只是政务繁忙……”
元妃也不恼也不怒,像是早已知天命一般,笑笑道:“不必自欺欺人……一个人心里有着另一人的时候,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