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宝珍坐在看池的上席中,在她身后错落的坐着王府中的家眷,只是她身旁的座椅却还是空空如也。
戏都开场半天了,纪连翰还压根儿没入座。
这戏,名叫《寻夫记》,是哥舒宝珍专程点的一折。她看这戏的蕴意好,本是想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和自己关系大有缓和的夫婿。
谁知道,纪连翰见着这戏名便只觉得她无聊。整整一夜,都在和他的几个幕僚一起商议事情,直到这戏快结束了,人还没出现。
哥舒宝珍叫人去请了两次,未果。直到第三次,纪连翰不胜其烦,看这夜也深了,才遣散了众人,慢悠悠的从书斋到了戏楼。
似乎这京城中历代的璋王都爱听戏,几百年来,戏楼修葺、翻新、加盖多次,如今是富丽堂皇流光溢彩,在京城的私家戏楼中首屈一指,与纪连翰万人之下的身份十分相配,仅次于皇宫中的凤仪阁。
璋王一到,戏台上的角儿们便演的更带劲了。
哥舒宝珍见纪连翰终于是赏脸来了,心中窃喜。纪连翰却压根儿没看她,只是好奇那今夜那台上的旦角儿究竟姿色如何?
都说这披香班的旦角儿翠瞳,是清辽城里新近的一等一绝色,闻名不如见面,今夜算是一睹芳姿了。
只见那戏幕一转,一位旦角儿新妇正坐在那小小轩窗之前,神思黯然,低低吟唱着:“自从你我天各一方,鬓发为谁梳妆?簪钗生暗尘,如我误青春。镜中细发青丝终染雪,孤鸳形单影只难度夜。唉——”
一段唱词像是碰触到了哥舒宝珍内心的部分,她倒是有几分感同身受,不禁提起了手中的丝帕子,擦了擦眼下那若有似无的泪珠。
这种自哀自怜的戏路可不是纪连翰的心头好,他宁愿看那武生嘶吼着来去大战几百回合的戏码。
正觉得百无聊赖,戏楼侧门的门帘被“唰”的翻起,一个褐衣侍从疾步的走到他身边,呈递上了一封信。
在璋王府,这种褐衣侍从只会递来监控宫内的消息。
纪连翰神色一敛,拿过信,拆开。
白纸上的几排黑字赫然告诉他一个令他十分不痛快的消息。
他的哥哥册立慕容钦哲为少使,并且宠幸了他。
他的哥哥……终于……占了曾经属于——只属于自己的人。
他的哥哥……!
纪连翰那张素日里桀骜冷漠的脸,似乎一瞬间就气的狰狞了起来。
他掌中一紧,就狠狠将那张信纸揉搓成了一个球儿,继而,在他掌中化成了纠缠凌乱的丝缕。
哥舒宝珍一转头看到纪连翰的神色,吓坏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戏台上的角儿们对台下的变故一无所知,只是十分投入的继续演绎着方才的戏曲。
此时,只听那旦角儿,扶了扶眉鬓,柔媚又凄婉的唱道:“一别经年杳无音信,往事难回首,无端暗里神伤。有道是天罗地网,也难觅那负、心、郎……呀,负心郎——”
“够了!”纪连翰一声怒喝,一掌就差点儿将身旁的桌案震碎。
王爷的怒喝声恍如惊雷一响,瞬时台上台下的戏班演奏都戛然而止。
究竟怎么了?自己唱的不够好?
台上的翠瞳素日里不过是在戏楼和京城的大富之家演过,登台王府还是第一次,和那些鲜花繁锦掌声雷动比起来,几时见过这种场面?!难道自己演的不好,不入王爷的眼?……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了起来。
纪连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但方才那三个字着实刺痛了他的心,莫名的,让他不可抑制的感到极度愤怒!
慕容钦哲今生今世,不是只该属于他一人么?
慕容钦哲不是心里爱的只有自己么?
他本该至死如一,不对么?!
纪连晟……你几乎拿走了属于我的一切,现在,就连这么个故人,你还要……?!他早被我操/过了,你不知道?不知道?!
只见王爷一发火,那披香班的角儿们都跟惊弓鸟兽一样,在台上顿时就要散了。
哥舒宝珍被弄得好不尴尬,忙轻声问:“王爷,这戏不好看么?”
“你自己慢慢看吧。”纪连翰冷着脸,搁下一句,便抽身离开了戏池。
他快步走回书斋,立即命人将方才遣回的幕僚们都叫回来。
短短不过须臾的时间,几人就又一次都聚拢在了纪连翰身边。
要说最近,朝廷上风波四起,皇帝早将纪连翰手下一派的官员摸的清清楚楚,这些人大多已经被皇帝明升暗降,夺了实权。
皇帝兵不血刃不过几招,就已经大有架空璋王的势头。
若是在听之任之,由着皇帝这么做下去,怕是……再也难有回头之路了……
除了……接受封疆。
周择看着纪连翰,实在是急在心里。他们一干跟着王爷的人,在朝廷里如今是越来越难做了。
“王爷,您究竟怎么打算?”
周择苦口婆心,实在是见不得纪连翰在关键时刻如此儿女情长优柔寡断。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大梁国血腥的宫变例子,亲王将在马的皇帝拉下来,自己成功上位,翻翻国史也并不少见。
帝王之位,本来就是能者居之。
你给皇帝留余地,他未必会给你留退路。
反复几次遗失良机,以后要是再想回头……恐怕……
“事不宜迟啊,王爷。若是决定封疆,就该立即离开京城;若是您不想封疆……那……”
周择将“那”字说的弯弯绕绕,极有深意。
王爷不是没有反心,他对屈居人下的日子早已受够了!这点,周择看的清清明明。
正因为如此,他才敢不断放大自己的野心,去煽动王爷的心思。
纪连翰似乎一直在思考定夺,他几步走到自己的剑架旁,双手抚着那只绝世奇珍的笠影剑,来来回回。
一股杀气,升腾而起。
纪连翰本就是在边疆带兵征战多年的战将,搞一场武力夺/权的宫变,只要他想做,根本轻车熟路。
“王爷,时不待我啊——一定要快——”
周择又苦劝了一次。
突然,纪连翰“哗”的一声,狠狠将那剑身从剑鞘中抽出。
宝剑凌光四射,寒气逼人。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卯时刚到,慕容钦哲在一阵喜鹊叫声中睁开了眼睛。
殿中的火盆里发出滋滋的“噼啪”响,周身尽是一股温润清新的空气将他包裹起来。
窗外枝头上,喜鹊正在“喳喳呀呀”叫的尽欢,天际的颜色微微吐露了一点光莹,长年殿里却已经被烛火照的通明。
身旁锦被叠的十分规整,昨夜的欢爱倏的全然没了踪迹,唯有一抹余温仍然温暖着慕容钦哲的身体。
慕容钦哲听见殿中动静,略略撑起身子,见曲六正在伺候纪连晟穿衣。
原来他早已起来,也已经梳洗过了,难怪这殿中泛着一股清香。
朝服是齐歌连夜里从皇帝寝宫送过来的,一层一层紧致厚重。皇帝穿了朝服,生生就和便服时的他就有些不一样了,多出了几分距离。
“钦哲?”
纪连晟像是透过床帐瞧见了慕容钦哲撑起身子的模样,轻声唤道。
一夜之间,有些什么就突然不同了。
在人的一生之中,总会有些日子值得铭记,因为这种日子总是悄然之中赋予了生命崭新的意义,与过去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慕容钦哲心头慵懒,并没有答他,而是侧身又躺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身上似乎又一次感觉到纪连晟昨夜的那种抚触。
这种温柔的抚触让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深深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呵护。
“起来,和朕一起用早膳。”
纪连晟一句话,下了命令。他自己径直就向外殿走去,没有丁点儿流连在慕容钦哲的床榻前。
慕容钦哲也只得起身、穿衣、梳洗,略略折腾了半响,这才一切就绪。他掀开门帘,见皇帝面前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早餐。
纪连晟每日早上的事务都安排的十分紧凑,因而也十分重视这早膳。通常是他一人吃,而今天却是慕容钦哲陪着他一起。
昨夜一场欢好,今早再看彼此的时候,有什么就不同了。
纪连晟挑了一眼身边的人,他明明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那双清明而动人的眼睛,惺忪自然。长长眼睫微微低垂,像是在告诉身边人他的困倦一般,舒然的神情又同时好像是一种无声的引诱。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见慕容钦哲刚刚睡醒的样子。
他喜欢。
“睡的可好?”
纪连晟伸手给他盛了一碗青花瓷煲中的烫牛乳,牛乳上热气腾腾,氲氤着一股浓郁的香。
慕容钦哲没有料到皇帝竟会这般待他,倒是有些受宠若惊般的端了过那盛牛乳的碗,轻轻道:“陛下……”
纪连晟看了他一眼,笑道:“醒了?”
昨夜慕容钦哲睡在他怀里的时候,像个孩子那样,乖巧安静的无声无息。
安静到他似乎极度珍惜这个怀抱,生怕夜里的真实,也会像梦境一样,一醒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