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来清辽的路途上,慕容钦哲就已经知道入宫后万事艰险,他想报的仇怨一定不会那么容易。
朝局之中,纪连翰早已是能够一手遮天的亲王,如今他的实力就是皇帝也要忌惮几分。当初他既然能够对自己下药,而后将自己临产之身装进棺材中抛尸荒野,便早已证明他是一个纵心情/色后,大难临头却只顾保全自己身家性命的无情无义之徒。
过去的三年多时间中,每一日,这复仇的念想都有如一把铁锯在他的心尖儿上拉扯着,将他的心锯的血肉模糊不堪分辨。
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每一句刻骨的情话,每一个眉眼的顾盼,都变成了一支支让自己万劫不复的毒箭,将自己的身躯射透。
复仇的快感在进宫之前似乎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进宫的遭遇让他骤然间变得更加更加清醒了。即便之前他有过种种的准备和想象,现实面前,他更一次深深的体会到现实的残忍和无法回溯。
就在窗外日光明媚,花丛绽放漫天清香的此时,他倒在太后慈恩宫中的一处杂房里。这里只有一处向北开去的小窗,整个房中阴冷潮湿,墙壁四周长满浓绿的苔藓,墙角不知堆放的什么,布袋之外渗着已经干涸的深浅血迹颜色,一股股腐臭夹杂着莫名难言的气息扑面而来。
经过前麟殿中仓惶惨痛的一幕,他现下只觉得筋骨散乱,脸上的伤痕更是让他感到挖心一般的疼和绝望。难道,这就是他曾经渴望走上的复仇之路?难道,这就是他所要面对的终其一生无法更改的命运?!
不!!!慕容钦哲在心底嘶哑的呐喊着。
他拒绝低头。他永远,永远,拒绝低头。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便永远要和这该死的命运抗争到底!
世间难道没有正义么?
他的家族部落在一场战役中被歼灭殆尽,从此遁迹于苍茫世间灰飞烟灭,然而他们何错之有?!纪连翰以一己之躯冲入沙场救他爱他,宠幸他,给予了他所能够想象的所有温暖,却在他最最脆弱的时候剥夺了他和腹中骨肉生存下去的权力。
信任与背叛,何曾几时,可以如此惨痛和荒诞?!
在这天地之间,他已然无父无母无亲无挂,他失去了几乎全部他最珍视的东西,他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复仇、复仇……复仇!!!
这“复仇”两个字,深深的一笔一划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慕容钦哲抬起手,轻轻的,颤颤巍巍覆上了自己脸上的伤口。那右脸颊上,颧骨的方位,血肉模糊之间,一个清晰的字就那般生根一样放在里自己的脸上,从此,终其一生不可抹去。
委屈,似乎不该是一个男人所应有的情绪,但慕容钦哲的心中却恰恰充满了这种情绪。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他所有的反击都看似如此无力?
为什么……
没有大仇得报,反而一步步走向了更深的深渊。
简陋的门被“砰”的一脚推开,一个素衣杂役站在冲门而入的正前方,身材魁梧看不清长相,他遮挡了住身后的人,只露出紫色裙摆的女人双脚。
两人一并走入房中时候,原本刺眼的光突然散开了,那紫裙女人原来正是在他脸上烫字的仆从。
不可一世的脸上带着一股凡人难寻的鄙夷嘲讥之情。
她嘴里蹦出的腔调和对着太后诚惶诚恐时更是大相径庭,彷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不用摆出这幅可怜的嘴脸,没人看的见。”
她从手中圈着的竹篮里挑出一套素色的杂役服,扔在了慕容钦哲的脸上。
慕容钦哲拽下那衣服,静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从今天起,你就是慈恩宫的杂役了,脏活累活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么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做起粗活来恐怕……呵……”
慕容钦哲定定的目光似乎突然将那女人震慑住了一般,他死不低头的模样和常人相异,女人本就有些心虚,于是又加了力气的恶骂道:“你个该死的奴才,是该这样大不敬的看着我么?该死、该死!!”说着一脚便踹了上去。
慕容钦哲没有来得及躲闪,一脚便被她踹翻在地。
“告诉你,皇上不会见你的,所以你永远也翻不了身!”
她上前一步,前倾着身子直直的看着面前狼狈的慕容钦哲,身后的杂役正倚在门框边看着好戏。
“你知道自己的脸上刻着什么字么?”
她戏谑的一笑,尽施脂粉的中年脸上不禁暴露出几条的深深皱纹。
慕容钦哲确实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刻着什么字。
他根本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破相就够了。难道破的如何,有区别么?
“是个……奴……字。”她说戏般的将那个字拉的很长,一边注视着慕容钦哲神态变化。
“哈哈哈哈哈——”
这女人的放肆神态让慕容钦哲厌恶至极。只见他牵了牵嘴角,冷冷笑道:“我或许……是个奴,可你,连狗都不如……”
女人完全没有料想到慕容钦哲会是这般回复,神态里的狠厉淡然之色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一时间有些错愕。
“奴才,该死的奴才!!让你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巴……”
狂怒激起的肆无忌惮让女人无法控制自己,拳脚相加劈头盖脸的就向慕容钦哲打了过去。
一瞬间,慕容钦哲就看到几滴血从自己脸上滴下,滴在了砖地上惨淡晕开。
血,殷红色的血,不停的滴下,滴裂在地上。一顿暴打,旧伤裂开,新伤又来,让他从额头到嘴角无处不是伤口。
其实,他的心也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
难道他的长相当真是此生罪过?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下朝后,从承宣殿回到昭耕殿,一进正院,刚绕过照壁,纪连晟就远远看见齐歌规规矩矩的跪在殿门外,纹丝不动分毫不敢怠慢。
纪连晟却连他看都没看,径直走了过去。
齐歌照样匍匐叩拜,礼数一样不少。他深知慕容钦哲这件事触怒了纪连晟,一旦皇帝怀疑起自己的忠诚,这未来在宫中的路恐怕就会艰辛无比。
多年春来秋往,齐歌早已混成宫中的老人,这“失宠”二字的厉害,他这个明眼人比谁都更加知晓其中滋味。这宠幸对后妃如是,对臣下如是,对仆从更加如是。
纪连晟一个笑容能让他上天,同样,一个怒容也能去了他三分性命。齐歌不能也不敢让事情朝着那个走向发展下去,他要极力挽回纪连晟对自己的信任。
忠诚,永远是主子最在意的东西。
纪连晟回到昭耕殿换了朝服,一身轻便的水色长衣贴身,骤然变得十分清逸,少了几分朝服之下的威严隆重,多了几分自然爽目。
他刚刚坐定,铺开那折候补官员的名单想细细看来,门外却响起了侍从的禀报。
那人当然不再是齐歌,小宫侍刚刚进了院门,一看齐总管就跪在那殿门前,已然是相当瞠目,要知道这可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儿,是他们祖宗。
“陛下,太后说话儿的功夫就过来了,特让小的先通禀陛下一声……”
该来的总会来。纪连晟早就料到依着老娘那不依不饶的性格,这纳娶男妃的事情必然尽早有个结果。
他并不意外,点点头道:“知道了,去候着。”
“是。”
说罢,纪连晟“啪”的一声,将那折子合住,放置在了硕长的书桌左侧,夹杂在了一堆卷宗折子之中。
他才刚刚起身走到昭耕殿门前,郭太后已然由侍女扶着进了殿堂。
“恭迎母后”他行礼道,言辞平静。
郭太后见儿子已经更换了朝服,觉得母子二人这般也就不大拘谨,脸上带笑的道:“皇帝的气色不错,昨夜睡的可还好?”
“谢母后关心,一切都好。”纪连晟从侍女手中接过郭太后的手臂,掺扶着她走向自己的长榻。
“昨夜是谁侍寝?”
“昨夜孩儿自己歇着,没有招嫔妃。”
郭太后皱了皱眉头。这讯息她自然来之前早已知道,皇上的饮食起居她一直了如指掌,但场面上装个模样的套话还是必不可少,毕竟他是帝王,凡事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在先。
“皇帝日夜劳碌,应当找个可心的人时常侍奉才好……琪姘最近常常去哀家那里,说皇帝已然很久不曾宠幸她,不如……”
郭太后说的带劲,纪连晟却只想打断她,淡淡道:“母后不必为这些小事如此劳心。”两人在榻上坐下,纪连晟问道:“母后今日特意前来,是为了什么要事?”
他心中十二分清楚老娘此来必是为了选男妃的事,但眉眼之间还是不露声色。
郭太后已经见到齐歌就跪在门前,想来昨夜慕容钦哲的事情已然发酵。但慈恩宫内慕容钦哲毁容的事情,皇帝这里却应当还无人知晓。
“来人,将画卷呈递上来。”
郭太后一句话,立即有侍从抱着一批画卷走到了两人面前,跪着等待吩咐。
纪连晟在太后对面的桌几上坐下,看着面前的侍从起身,缓缓将那画卷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