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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 (不见子都)


  心头万般疑窦,萧湛只道:“我没有接到禁足的旨意。”
  “卑职今日领命,其他不知,”禁卫仍然十分有礼。
  “我想见你们统帅,”萧湛只好道。
  “卑职会转达的,请您回宫,”禁卫做出请势。
  身后大门缓缓地关上,迎面扑过来樱花凋落的花瓣,萧湛心烦地拂开,接着吩咐宫女把宫苑中的落花都扫了。
  萧辰的脾气也许算不上好,但却不能说喜怒无常。他发怒总有个不管大小的理由,更不会忍着好几天,这一点没有人比萧湛更清楚了。更何况要真是因为自己,只怕萧辰会先亲自来凤仪宫不叫他安生。
  枯坐至暮色四垂,宫女来报:“付将军来见公子。”
  萧湛急急出去,在凤仪宫门口见到了付青。他开口便问:“出了什么事?”
  “无事,殿下不必忧心,”付青如他一贯的表情,无波无澜,“末将奉陛下旨意,带您出宫。”
  “出宫?”萧湛只觉莫名其妙,焦虑之余又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为什么要出宫?”他压低声音,咬牙道:“即便是宫闱生变……”
  “殿下多虑,”付青始终沉稳,“宫中一切安宁。末将奉命带殿下去五台山散心,数日便还。殿下不必带什么,现在便出发吧。”
  萧湛往后退了一步:“散什么心?他怎么可能大方了叫我出宫去……永安呢,是不是他想……永安在哪?”
  付青微有些惊异,随即道:“她……没事,陛下没有召见公主。殿下不该如此揣测陛下……”
  萧湛站定,冷静地道:“我不去。若要怪罪抗旨,叫他自己来降罪。”
  “末将今日一定要将您送去五台山,还请体谅,”付青身后的几个禁卫无声地走上前,萧湛还未得及躲进宫门里去,便被抓住了胳膊。
  马车在夜幕下驶出了丹凤门,尽管车夫将马匹赶得飞快,车厢里却稳当得很。萧湛拼命挣手腕上的锁链,但付青连他偷偷跳下去的可能都想到了,那些锁链另一头穿过了车壁上一个金环,让他只能半跪在一个角落里,甚至没法换个姿势。萧湛怒到极点,也只能让锁链发出清脆叮当的声音。
  五台山寺庙庄重威严,萧湛却没顾上看一眼,一下马车便被恭敬地护送到了后院,他终于有机会质问时,屋门哗啦一声在面前关上了。
  一室寂静,檀香幽幽,一旁书架上经书百卷。萧湛靠着屋门,面无表情地揉着发红的手腕,片刻后循着阵阵虫鸣转过头去。原来这一间屋子侧对着一个池塘,眼下窗子正开着,不时送来几阵清风。萧湛微微皱了眉,慢慢走了过去。
  春天的正午并不燥,但到底接近夏天,又透出一股干热来。苏宣正在赴往边关的路上,身后一行卫兵,枪尖上的红缨悠悠晃着。马蹄声愈来愈近,苏宣抬头望过去,一人一骑直直冲过来。他眯了眯眼睛,倏而笑了,勒住缰绳号令卫兵:“拦下!”
  萧湛本已避开路中央,哪知眼前的人群忽然停下,拦满了整条道。他不得不狠勒住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而后在原地小幅度走动着,停了下来。
  “何人冲撞官兵扰乱公务,还不下马!”一个士兵喝道。
  萧湛顿了片刻,往身后望了一眼,而后下马,一手松松拉着缰绳。
  破空之声陡然传来,萧湛猝不及防地抬手去挡,一道马鞭已经毫不留情地落在肩背上,刹那间血肉撕裂的痛楚钻心地传来,萧湛踉跄了一步,鼻尖冒出冷汗来,劈手攥住了紧接着挥下来的第二鞭。
  “原来是熟人呀,”苏宣恍然的声音传来,停在萧湛身侧,“怪我没认出来。”
  萧湛将那根马鞭从卫兵的手里抽出来掷到地上,冷冷地看了苏宣一眼。
  “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大人不记小人过,”苏宣笑嘻嘻道,语气又十分好奇似的,“您不呆在陛下身边,怎么出现在这里。荒郊野岭的……要是不小心摔死了,谁知道呢。”
  少年将军的脸上仍能见到一两分青涩,他说着这有些恶毒的话,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副天真模样,视线却牢牢地笼罩在萧湛身上,冰冷坚硬,竟有森然之意。同时苏宣攥着长枪的手在一寸寸地握紧了。
  萧湛深吸了口气,出口声音有些哑,慢慢地道:“付青在后面,也许你一会儿能跟他叙叙旧。”
  那一股令人心惊的急迫气息刹那间无影无踪,尽管苏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仍然热情四溢:“原来是这样……统帅他忠心得不行,我都给忘了。”
  傍晚的皇城庄严内敛,萧湛扶着墙大口喘着气,身后血和汗浸透在一处,被风一吹刀割似的。他勉强走到丹凤门前,沾着血迹的苍白手指紧紧攥着一块令牌。守卫颔首,紧接着朱红宫门徐徐洞开。
  萧湛终于筋疲力尽地来到北辰宫前,却被挡在了主殿外。


第七十三章
  通传的宫人去而又返,返而又去。萧湛站在殿门前,微有些干裂的嘴唇紧抿着,鬓边头发有些散乱。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萧湛看起来大病了一场似的,却仍然固执地挺直站着,在重重屋檐下像形影独立的一根瘦竹。
  殿门打开随即合上,宫人轻手轻脚地出来,躬身道:“公子还是请回吧,陛下说不想见您。”
  萧湛半晌才抬起眼眸,神情迷惘又难以理解,却撑着廊下的雕龙柱沉默无声。宫女要上前搀扶,萧湛避开她,蹒跚地下了台阶。
  清苦的药味久久不散,萧辰在案前咳嗽了几声。内监迈着细碎的步子,在屏风外小声禀报:“公子回去了。”
  萧辰一顿,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屏风前写药方的杜冬成站起身来,一块纱布遮着半张脸,声音听着瓮声瓮气的:“陛下此时宜静养,切勿劳心动气。也许不是疫症,是老臣误诊。”
  “你有几个脑袋就敢误诊?”萧辰把笔搁在砚台里,垂眼看着一方素白的纸张,“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误诊不误诊的又有什么分别。”
  他跟萧湛小心翼翼地维持了好几个月,还是被他一句话毁了。强取豪夺与委曲求全来的,天生脆弱禁不起一点风浪,像冬天凝结的霜雪,无论表面看上去可以多么严密坚固,到了春天,还是要在太阳底下原形毕露满地狼藉。
  萧辰捏起那张点墨未落的纸,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平淡地道:“朕记得你说,这种病发作很快的。现在这样,还有多长时间?”
  “说不准的,”杜冬成叹了口气,“老臣见的病例中,有一日便发作的,也有十日未发作的。但凡发作时,必定身体恶寒,经脉酸疼,面部发红发热,看上去面若桃花,故有‘桃花疫’之称。太医院正在竭力研究对症之药……请恕老臣多嘴,陛下不该亲自去皇城查看啊。”
  “你们倒是会在名字上花心思,实事做不了多少,”萧辰笑了一声,“先下去吧,朕还有事情没交代完。”
  杜冬成离开,一旁内监已极有眼色地跪地铺开明黄旨卷。
  “疫情重大,皇城巡抚、太傅失职降品……太傅之位暂空,现禁卫军副统帅郭云流升任皇城巡抚,”萧辰轻轻揉着太阳穴,闭了眼睛,“再拟一旨,昭仪与婕妤分别封贤妃良妃。写好了便呈上来。”
  苏家军势力不再,梁家无人压制一时风盛,萧辰早有意地打压梁太傅,迟迟未找好时机下手,眼下时机虽算不上顶好,却是再等不起了。至于升梁昭仪的妃位,不过是给一点临时的安抚,再过几日可能哪个品级都是笑话。
  也许不会有人去在意,早就故去的凤仪皇后姓郭名婉,郭云流与她同姓。这并不是什么巧合,许久以前,郭云流的父亲其实是凤仪皇后的远房表兄。
  萧辰掀开床榻边的帷帐,慢慢从枕头下抽出一个细长的木盒,上好的檀香木纹理清晰,边角雕着口吐玉珠的四条金龙。他抽开半边盒盖,露出明黄卷轴的一段,那与任何一卷圣旨的外表都毫无差别,只有萧辰知道,这是每个帝王终身只能写一次的东西,因为它是遗诏。
  萧辰细细抚摸着,而后把它放回枕头下去了。
  在前一天,他就已经写好了,一字一句,思虑极尽缜密周全地把不属于他的那一条路铺得平顺坦荡。
  飞花的春夜,萧辰翻来覆去,咳嗽得无法闭眼。他索性起来,对着一张素纸提起笔,两三点朱砂落成一朵红梅,收笔时却又咳嗽了一声,连带着胳膊一颤,长长的墨痕划出去,红梅惨不忍睹地辨不出样貌了。
  萧辰木然地看着,突然狠狠地把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扫落,最后喘着气跌坐在靠椅里。
  这一夜不知是如何挨过的,萧辰咳得心肺俱裂,呼吸重一点便疼得要倒吸一口气。到天明时,才虚虚地合了眼。
  再醒来便是下午,杜冬成又趴在屏风外头写药方,宫女谨慎地端上煎好的药汤来。案桌早被收拾好了,整整齐齐,丝毫看不出被砸过的痕迹。
  萧辰靠在床头,嘴唇苍白,面容憔悴,秾艳的眉目失去了浓墨重彩的颜色,却仍像精细白描的工笔画。
  浓黑的药汤袅袅冒出白气,苦涩的味道盈满了内殿。萧辰咽下去一口,忽对侍奉的宫女道:“湛儿在凤仪宫么,记得别让他来,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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