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跪听之时,便大感诧异。好在宣旨的是黄彦节,这位素有“直节”的赞誉,虽是太监为人原极耿直忠诚。吕祉花厅设宴,不免套一下内情。
推杯换盏之后,他先送上一千贯的例钱。黄彦节推托了片刻,微笑着受下了。他见时机已到,就屏退闲杂人等,低声问道:“黄供奉,仆久违国门,迩来都下可依旧如往昔?”
兀术败盟这样的大事,当道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依旧歌舞升平。这话其实就是问黄彦节朝中动向。
有个一官半职的太监大多是人精,做到供奉这样位置的,是人精中的人精。吕祉眨眨眼,黄彦节就揣测出他的想法了。不过,吕祉不同于岳飞,和文官交往黄供奉还是夹着小心的。
“兀术败盟,人神共愤,”尖着嗓子开了腔,“朝中不论旧日如何主张的,无不痛心疾首,夷狄无信竟至于斯。非得给他们一个好看,才能让他们知道,中国不是好欺负的。”
这话已经透露了官家对于此次金人南侵的基本态度,一战是必须的。黄彦节瞟了吕祉一眼,见吕祉似笑非笑,明白似这等平平无奇的消息还满足不了吕相公的胃口,于是又道,“吕相公,德公入朝了。”
“哦,”吕祉尾声上扬,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其实他也是刚收到张浚的私信,知道张浚有入朝之意,却尚不知结果如何。“怎么说?”
“这个,咱家真不知从何说起。就是前几天,虏人已经败盟了。” 黄彦节尖声尖气地强调道,“官家忽召咱家入殿,拿消暑之物急用。咱家不敢怠慢,立马准备了酸梅汤还有大内的灵药,还生怕耽搁了时候,三步并作了两步。等入殿之时,就见德公跪在地上,气喘如牛,身子不住颤动。官家坐在御座之上,面容严肃,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咱家赶忙搀扶起德公。德公满面通红,真是中了暑了,眼神都变了,吓得我连忙呼唤德公的名字。德公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就着我的手,饮了酸梅汤。哎呀,当时那个情景,啧啧。”
黄彦节连连摇头,以示不堪回首。
吕祉心中算是有数了,暗道这位公公也是会装样子。明明就是张浚将官家骂哭了,偏一口咬定是中暑。说起来,官家也是欠骂,都做得什么失德的事!成天以为议和就可安枕了,也不看看四太子愿意与否。现在虏人真得打过来了,忙着改弦更张可不容易了。
他马上也明白了,何以这次都督府大会,官家居然不来,只是派了首相赵鼎参加。一个张浚都敢如此疾言厉色,何况还有一个素来孩视自己的李纲呢!怕不得被李纲喷一脸唾沫星子!
吕祉一笑:“暑气酷热,真是有劳供奉照顾了。”
黄供奉到底是照顾的谁,还是不要点破了。
“热,太热了。”黄彦节用三根手指捏住握住手中团扇的竹柄,边扇边叹道。
“还请供奉在此间稍歇,待我布置军事完毕后,便即起身。”
虽说朝命不得耽搁,但吕祉必须先安排好军队的行动。好在黄公公传的旨意除了谕诸帅速赴建康外,还有一条-许他和岳飞同在头衔上加“兼河南府路招讨使”的虚衔,所以也算措置有名。
吕祉速命胡闳休草拟了王德一部的进军路线,以河南转运司东路所在地顺昌府为目标,责成王德选派一军,先行出发保护粮道,以填补刘锜一军翼护不足之处。待到这通公文发出,他才放心昼夜兼程赶赴建康。
吕祉率刘子羽等幕僚两昼夜人不离鞍,在诸宣抚使中,是第一个赶到建康的。这也亏了他的幕僚班子,堪称是文人中的武人,一个刘子羽镇边之时尝习马术,一个胡闳休武艺精湛能冲阵杀敌。所以才能习得劳苦,但等到了建康,众人也已经是满面风尘,衣服在汗水中浸泡得久了,馊臭难当。子羽体胖尤其难堪,趴在鞍上动弹不得,还是亲兵搀扶才能勉强下马。等下得马来,彼此看着各自狼狈的样子,不禁相视而笑。
吕祉身体疲惫,心情却非常舒畅:“好久不曾这样一人二马的赶路了,痛快,真是痛快。”
胡闳休看城门处没有江东宣抚司迎接的依仗,反而城前兵丁往还不已,一队队衣甲鲜亮的队伍开赴北方。心中估计,江东也在调兵,建康城中此时怕是成了兵营。先道:“看来咱们行进的速度太快,都督府和江东宣抚司都还没有预备,我请先行进城通传。”
“还通传什么,一起去找我那刘老兄,看看他们忙什么呢。”吕祉笑道,又想起了上次和刘光世、岳飞一起饮酒的情景。
子羽也说同去。众人正打算进城,城门中却涌出了手执银枪仪仗的一队人马,架势打扮正是原来张俊的亲兵队。当先一人气度端祥,眉目英挺,正是江东都统制张宪。
吕祉释然,张宪既然摆出了这样的排场,显见已把张俊原部收拾得俯首帖耳。这相当不容易,按他的了解,其实张俊本人在军中也不是全能做主。张俊非常依赖自己麾下的几名战将,连战场上也大都听凭其自作决断-出多少兵、打不打仗都是战将说了算。历史上的柘皋大捷就是这样打出来的。帅从将令可谓是当时常态,类似鄂州的主将有令、麾下鼓勇,倒是反常的。
张宪这时已经翻鞍下马行礼。
吕祉略拱手,笑道:“有劳张太尉。”
诸人也并不多做寒暄,便先被张宪迎入宣抚司。
等进了宣抚司,吕祉简直不敢置信。原本府衙奢华,不说别的单厅内铺的一条茵垫也是张俊买自域外,金丝银线入目辉煌;而今全不见了踪迹,除了楼宇依旧气派外,简朴犹如鄂司。
张宪笑了笑:“刘相公不常坐衙,平日里多住在平江,家眷也未曾搬取过来。自家名位不足,当不得张相公的铺陈,是以把原来的器物好好收拾了一番。”
吕祉这才明白,原来这座府衙的主人换成了张宪。“军中正宜肃杀之气,原当如此。”
“只是简慢了吕相公与诸位先生。”
“你我不需客气,”吕祉笑道,“我们叨扰你,洗漱更衣完毕,就去拜见赵、李二位相公。”
“我就说吗,安老是天下英雄,岂会如腐儒一般见识。”
环佩微响,吕祉竟然见到了一位绝想不到的佳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正是艳名传于天下的张秾。
“奴家拜见吕相公。”
吕祉见惯风浪,虽然诧异还是不露声色。
张秾早脱孝服,多时不见容颜未老,神色倒愈发庄重,举动之间裙幅不动,很有贵夫人的气度。她和张宪,一个丧夫一个丧妻,瓜田李下。这样堂堂正正的出现,却断了外人的非分之想。
张宪很坦然地说道:“有原江东宣抚司的船从暹罗回来,国夫人知道详情,愿助我理账。算起来已经叨扰三天了。”
吕祉道:“早知国夫人是女中英杰。”
“不敢。只是国难未雪,天眷未还,纵是闺阁女子,也愿尽绵薄之力。”
张秾眸光清澈。连吕祉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此人的真心话,还是故意说给张宪听的。
“国夫人是人间奇女子,愧煞一众男儿。夫人知道这次金人南侵后,毅然捐助了真州和盱眙三万亩良田,以助军饷。并两千没奈何,也就是二十万两的白银。古人所云,毁家纾难,不过于此。”
吕祉微一扬眉,这个女子实在了不得。历史上,原是张俊在官家有收兵权之意后,做此举动以邀幸固宠。当时,张俊是先捐了十万石的租米,后又捐田。这回,张秾气魄更大,十足的没奈何一并不要了。二十万两白银足够养十万大兵一个月,充作犒赏可谓及时。
原本张家势力尽被张宪所夺,此时张秾又搞出捐饷的花样,军中会有什么反应,想必相当有趣。不过,看张秾一介蒲柳之质,若是个男儿或许还可以东山再起,她一个国夫人所获得的好处实在有限。当然,此举可以让张家远难是一定的,赵鼎不会再追究张俊的贪腐,只是又何必做得如此急促?何况,又何必亲自抛头露面。若说是因为以前张秾掌家,但张俊死后张秾的地位也下降,加以张俊的儿子也很大了,自可接过担子去。莫非真是……
吕祉想着,眼风打量了张宪一瞥。见其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诚实样貌,不禁笑道:
“失敬,着实是失敬了,”吕祉拱手深揖,“请恕我才知道国夫人如此义举。”
“全因奴家是女儿身,只能为此小事。”张秾万福回礼,“若是个男儿身,恨不得与相公们上阵杀敌,手刃兀术。”
并肩作战,此女真是雄心勃勃。吕祉笑道:“若是如此,按照都督府开出的赏格,杀兀术者得封侯,夫人可就是国朝第一位女侯爷了。到时候,官家也要做诗歌颂呢。”
“凭将箕帚扫蝥弧。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吕祉随口念道。某官家的诗拿来现用,还真是无比贴切。
作者有话要说:
嗯,崇祯给秦良玉的诗
张宪:我啥都不懂
张俊子孙:我的娘呀!
第218章 终章 燕云(48)
张秾代表张氏家族进行的政治投机,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心向背。炎兴年间的宋人,固然视女真为夷狄,但按照赵宋一向的国策,与之和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多送一些岁币,花钱保平安,岂不美哉?但是钱也花了,河北的疆土也都送了,这些夷狄却翻脸变卦,依然南下“牧马”。这样子背信弃义,就算已经练就了刀枪不入厚脸皮的官家,也不能不痛哭流涕,何况普通民众?金人再整军来一次江南游,不要说家产不保,就是小命怕真要送了。所以,朝野主战的情绪高涨。无论战前属于哪一党,此时都要力抢抗战的大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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