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见吕祉一直沉默,很有些窘迫。他对兵法一道相当痴迷,平常偶有所得,便立即和部将、幕僚们不分场合地聊起来,甚至通宵达旦。朝堂之上,只要不说到军事,尽可以彬彬有礼;但要是说起北伐策略,那便滔滔不绝了,偶尔讥讽当朝众宰执也是有的。现在屡经薛弼等人规劝,脾气多少算是好了点。这次偶尔忘情,率直地陈述己见,吕祉却一言不发,岳飞难免以为是自己表述不当惹人厌烦了,于是笑道,“安老,张相公海上长驱的设想是极妙的一着棋,恰与金人的打算针锋相对。如此一着妙棋,更非得仔细筹划不可。船队配置诸事,来日方长,愿张相公与韩相公、安老等详商。飞或有一二献替之计,还请安老代为一述。”
吕祉听出岳飞话中的尴尬之意,忙道:“少保哪里话!是我从未深思过海上作战一事,一时间想得入神了。少保若有好的建议,正求之不得,尽管直言。”
又瞥了一眼皇叔和张侍郎,两位一位是宗亲一位是文臣,听得无聊,加以室内温暖如春,难免哈欠连天。好在张焘平日自命知兵,总还强撑着没有打瞌睡。皇叔尤其贤明,知道两位宣抚是在讨论国之大计,正襟危坐仪态端方,一副不懂就学的样子。
岳飞反有些忸怩:“这个……我是以为船队如何配置也不是嘴上说说便能说得清楚的,非得打一场才能检验个合适与否。韩相公淮东临海,不如派船队出几次海,北上山东一带剿杀海盗,正好也可熟悉和……嗯,和琉球的贸易路线。”
吕祉不禁失笑,海盗,琉球,真难为岳飞想出了这么多理由,半个字不曾提到金人。这建议实际就是历史上岳飞指点李宝焚烧金军积蓄的再现。“少保真是深谋远略。不如这样,我与少保分别致意张相公与韩相公,庶几可以成事。”
“有劳有劳。”
吕祉拱手还礼。
皇叔感慨地起身道:“两位宣抚如此尽忠于国事,我身为赵氏后裔,岂能无感。我与张侍郎此番回行在复命,必一一陈述实情,务要激起朝堂之上的敌忾之心。”
皇叔未免过高估计了官家的羞耻心。朝堂之上,官家几次追问陵寝到底如何,张焘都报以难堪的沉默。直到官家第五次询问,张焘无奈回道:“万世不可忘此贼。”官家无言以对,只好以袖掩面,做痛哭流涕之状。然而也仅此而已。更进一步的决断,譬如说备战或者进兵中原,都被官家以正旦将至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官家如此,首辅也如故。赵鼎并不相信金国即将内乱的消息,以为和议稳如磐石。所谓的金人有大图谋,统统被他斥为胡言乱语。“金人造船又何足为怪!漕运诸事,金人又岂能免呢?诸位,目今和议既成,一切总以安静为第一要务才是。惑众之言,诸位切不可广为传播,以免落人口实。”
不但备战不能做,连提也是犯忌讳的,恐怕会招致言官弹劾。
朝堂如此,夫复何言。
唯是如果双方真能安静不生事也是好的,但世间事往往不如人愿。
绍兴九年的元旦,宋方的贺正旦使早早便抵达了金国,除了交割当年的岁币之外,另外进献金主及朝中诸大臣无数珍惜异宝。金朝的贺正旦使却迟迟不到。延至二月底,已经过了年节,张通古才姗姗来迟。一来,便满面怒容地谴责接待馆伴:“尔等君臣,肆意妄为,屡屡生事,实无议和之诚心。我家郎主听说你们做的事后,勃然大怒,本有兴兵之心。念在贵人为尔等说好话的情面上,暂时饶恕了你们。你们若再不悔改,祸做无日了!”
馆伴自然是张皇失措,急忙询问金人皇帝大怒的缘由。
边境上的摩擦很多,大事却只有几桩,张通古一一诉说。
一是郑亿年获谴事。郑亿年被拘后很不甘心,发动多方营救自己,甚至包括了秦桧的遗孀王氏。王氏利用秦桧的影响力,找到了綦崇礼,辗转托人,最后连李清照都知道了。所以最终赵鼎决断,只是将郑亿年从轻处置,暂时降三官调用。但即使如此,对伪官投诚之人的震动还是相当大,促使这批人略微收拾起首鼠两端之心。此事让挞懒和兀术都相当恼怒,张通古第一件便提起了此事。
二是金朝境内的太行草寇事。太行草寇在梁兴、赵云暂时归宋后,并未有停止活动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活动更为频繁。这些自立为王的山寨,并没有多强战斗力,无法攻城略地,只能从事一些破坏活动。但糟心的是,诸如鼓动工匠消极怠工、援助汉人奴隶逃跑等等“小事”,已经严重影响了金朝在两河、山东的统治秩序。当时女真人口并未内迁,两地以汉人为主。奴隶们不事生产,对金朝贵族而言简直是灾难性的,甚至耽误了造船进度。兀术派李成等领兵镇压,这些山寨便化整为零,散进深山。一旦李成退兵,就散而复聚,声势又振。藓芥之疾真成了心腹之患。何况治理这些乱民,也不能一味镇压,否则是为渊驱鱼,搞得兀术无所适从。
三是韩世忠正月出海,探测海上航道,虽然没有深入,但是焚烧了金朝占据的一个海岛上的积蓄。要说韩世忠也是个急性子,才接到了岳飞书信,就立即行动。但他本部人马中,山东水手并不太多,对航道的熟悉程度不如李宝。于是岳飞派李宝到韩世忠军中道新年贺,韩世忠顺理成章带李宝参与了这次追击海盗的“水战”。
种种不法之事,都跟岳飞脱不了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孤忠外传》,是这部的后续。
主旨就是,咳咳,岳家王朝。
今天更新的内容都依据相关史实
又,冬季受寒潮和季风影响其实不太合适出海,小说吗,大家看看就好。
第206章 终章 燕云(36)
张通古口沫横飞肆意谩骂了足有盏茶时分,方才放过了倒霉的馆伴官。这官平白无故触了这么大的一个霉头,一刻也不敢耽搁,详情上报给首相赵鼎。
赵鼎为难极了,想来自己去见张通古,必然又是一顿痛骂。然而身份所限,不见也不妥当。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请来张通古协商边境摩擦事宜。赵鼎等人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张通古敷衍过去了。但兄弟之邦的特使余怒未歇,要见官家就不那么相宜了。万一张特使金殿之上肆无遮拦得面骂起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宰执们商量后,只有连夜请官家告病一途。
张通古把南朝君臣欺负了一个够,得意洋洋地离开了行在。瘟神走了,官家立刻来了精神,便殿召见赵鼎、李光、万俟卨等人。
“我朝既与大金结为兄弟之邦,第一年互贺正旦,居然搞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尔等既为大臣,当为朕分忧,善谋国事。若是尸位素餐,此非君臣之大义。”官家一脸怒容,比张通古不遑多让,开头便是切责。他本来就是虚热的体质,这时嘴上急出了一溜燎泡,可见为了和议是操碎了一颗心。
众臣只能口称万死,叩头求官家息怒。
等赵鼎等人头磕了四五个,官家怒气稍抒,让众人起立。之后又瞪起眼睛,用稍微缓和的语气说道:“张通古说的那些事,朕让尔等查实后回奏。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天,尔等想必已经查明白了。有何防微杜渐的措施,一一道来。”
赵鼎听官家的意思,这是心里全认为是自己一方的大错了。他是负首要责任的,不能不为自己辩解道:
“张通古无臣子之礼,甚是可恶。其所言之事,也不尽其实。第一件处置郑亿年一事,乃是因郑亿年为官不善,有负陛下牧民之意,将其降三官调用已经是宽宏大量。且此为我朝吏事,张通古又岂能有置喙的余地?臣已经跟张通古明言,请他妥为回复金主。张通古倒也不甚坚持了。”
官家揉揉太阳穴,点头道:“也还罢了,总也不能都如金人所愿,否则朕这个皇帝也干脆拱手想让算了。其余两件事呢?”
其余两件事事关金人南侵大业,张通古离开时一句不曾松口,坚持要求缉拿梁兴、李宝等惹是生非的义军。
赵鼎闻言叹了一声:“臣正为后两件事为难。此二事臣发枢密院劄子,责岳飞、韩世忠上报实情,岳、韩二人都矢口否认。岳飞且言,为了宋金兄弟之邦已定,他特意召回梁兴、赵云,就是为了以免二人招惹是非,曾未闻人在千里之外,又没有统属关系,却能够指挥太行诸寨的奇事,其间必有误会;至于李宝一事,他并不清楚,请陛下垂询韩世忠。”
官家哼了一声:“那韩世忠如何回话?”
“韩世忠言道,此次出海实为了剿灭强梁,并无开衅之意,事前甚至绝不知道那里是为友邦盘踞。若是金人肯把驻防地点给一份图鉴过来,想必不会有此误会了。”
“好呀,是都矢口否认了!不愧是朕手下的大将,还找四太子要驻防的地图!这买卖要是做成了,可太划算了。”
官家正话反说,着实气得不轻。
李光主戎机,对岳飞和韩世忠的作为内心其实是赞赏的。这时,他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开导道:“陛下,张通古来了这十天,除了三件大事外,倒是还有一件小事,天天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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